中國人的牢?恐怕沒有人笨到會這樣問。不過可以說的是,洋人坐牢,充其量寫出一篇有趣的文章,或者令一個被廢的皇帝換上比劍更鋒利的筆,寫幾年自我吹噓的日記,中國人呢,不得了,可以寫出一本本經典,可以創出一種字體。這,才真是充滿靈感與創意,並且刺激其他人想像的牢。我們的家長為了子女將來成鳳成龍,一戒奶就要他們學彈琴學翻筋斗,美其名曰逗引潛能,豈知潛能之有無,能否受引發,不在乎什麼,而是置身怎麼樣的環境,這是孟軻媽媽搬來搬去總結的經驗。她何嘗知道,最能令人發揮潛能的地方,沒有比得上監獄。孟子長大後也終於明白,天之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種磨鍊,要是沒有年齡下限,到哪裏找?
第一個例證,是周文王,司馬遷說他在羑里坐牢,推演出周易,真厲害,這是一本古人必讀卻極少人讀懂,所以歷來不斷有人研究又研究的書。這本書,令西方的黑格爾暴露了自己的無知,以為中國人悶蛋,不會辯證思維。孔子要到五十歲才敢學習,相信可以沒有大錯。司馬遷自己呢,不過替李廣那位投降夷敵的孫兒說了幾句好話,被判坐牢,他自稱意有所鬱結,於是發憤著書,寫出《史記》。這本書令同樣想寫文學史的魯迅敬佩極了,說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要是有人補充說,司馬遷還受了宮刑呵。唯唯,否否。這反而沒有關係,也不好鼓勵。也許因為這緣故,當司馬遷說韓非囚秦,寫出《說難》、《孤憤》,錯亂了,那是入獄前的作品,結果對後世的獨裁君主造成極壞的影響。
還有一個人,因為坐牢,改寫了整本中國的書法史,那是秦朝的程邈。據說邈本來是獄吏,犯了事坐牢,在獄中因感秦篆難寫,公文又多又急,於是把它簡化,成為隸書,上呈始皇帝,乃得免罪。但司馬遷書中不見一字提及這位前牢友,最早提起他的,是東漢的許慎:「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距秦已三百多年,而且止此一句,何所據而云?之後,西晉衛恆、南朝庾肩吾、唐張懷瓘、清劉熙載,歷代名書家都承襲此說,妙在越說越多,越浪漫。到了康有為再說一遍:「程邈作隸,秦隸也。」從來沒有人說不,最多為了保險,程邈頭上冠以「據說」。
1980年青川木牘出土,考定為秦孝公時遺墨,秦八十多年後才統一,書寫已見隸法,有波挑,錯落有致,並非秦篆的藏頭護尾,粗幼劃一。然則由程邈所作並不符實。但奇怪文字學家會相信一種字體可以由一人創作,不見強制推行的公文,卻得以在各地風行?還不是因為中國牢的效應?有人可能坐過這樣的牢,已令大家浮想聯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