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顧桃 鄂溫克人守望者

導演顧桃 鄂溫克人守望者

馴鹿,當地人叫它「罕達犴」,有巨大的體形,溫順的眼神,三百多年前隨鄂溫克人遷徙到大興安嶺深處,牠的血、肉、角,養活世世代代的族人。
  他們在森林捕野兔,在河水捕魚,懂得觀察樹木的年齡,風的方向,雲的變幻。一個真正的鄂溫克人,可以身上只有一把獵刀就在森林裏存活下來。可是有一天,不會再有真正的鄂溫克人。
撰文:鞠白玉

「他們這一代是不能了,只能在森林裏餓死。」維佳在燭光下一邊喝着酒一邊說,他旁邊坐着姐姐的兒子雨果。雨果剛從無錫的孤兒學校回來,寂寞的生活把這孩子快逼瘋了。攝影機後的顧桃默默看着這一切。從十年前他拍攝這個部落的酋長瑪利亞索開始,到雨果已經是第三代人了。十年來他幾乎把全部的時間放在森林裏,看着他們留戀着山上的生活,如何在政策之下被迫下山,怎樣適應着漢人的生活,這個族群的活力、夢想、失落、衰敗與頹唐,記錄在他的鏡頭裏。「我從不說自己是個導演,我只是個記錄者。那些真實的生活和生命會漸漸逝去,而他們那麼高貴,那麼有尊嚴。」

父親在天上看

顧桃小時生活的小城離鄂溫克人的部落很近,父親是研究少數民族文化的著名學者,童年記憶裏父親總是穿着厚厚的衣褲和皮靴,剃個光頭,一別就是幾個月,回來時,頭髮已經很長,帶着厚厚的資料筆記和照片底片。長大後他看到一本本鄂溫克人的服飾民俗書籍,才知道父親是去了哪裏。
三十年後他也拿着攝影機走進森林,以另一種方式繼承父親的事業,片子放映的前一年,父親去世了。他和鄂溫克人一樣相信有神,他說父親一定看到了。
他過的是最簡單的生活,他租住在宋莊的小院落,年租2萬元,在世界各個電影節輾轉,拍攝費用都是自己出,「很便宜,幾乎沒甚費用,一張火車票,到了那裏可以整個月不花錢。有肉吃,有酒喝。」
「我穿得也不賴,這件襯衣一百多塊呢。」他指着自己身上的格子襯衫,「做紀錄片是條不歸路,我回不了頭,這是宿命,安排好的了。我沒有錢,但是很有榮譽感,這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作為第三代的雨果回到森林後感到寂寞,對酗酒的母親更無所適從。

鄂溫克人正面對重大改變,但對一切也只感無奈。

內地著名紀錄片導演顧桃。

不會說鄂語的新一代

03年他去找瑪利亞索,她認識他的父親,卻佯裝不記得,她不想讓外人打擾。年輕人來說情,他得以進入山林,瑪利亞索說:你得幹活!
他有蒙古漢子的體魄,和他們一起挑水牽鹿伐木,夜晚圍在火邊喝酒跳舞。他去挑水時嫌扁擔壓得肩膀痛,拿個枕頭墊在肩上,結果每次都找不到回來的路,族人們說:山神以為你想睡在外面,不要你回來了。
他看到鄂溫克人是如何與自然相處,他們從不砍正在生長的樹,不狩獵母犴和小犴,當男孩的成人禮要割一只犴角喝牠的血時,主人總是心疼地哄着牠。自然的運轉生息,沒有比活在森林裏的人更了解更尊重。
但是他們即將失去這種生活方式,政府為了保護山林,限期讓他們搬離此地,山下蓋的定民點很漂亮,有電視機電話和沙發,但那不是他們要的生活方式。離開了馴鹿和森林,鄂溫克人沒有靈魂。
是老人們還能健康的活下去,年輕人全成了酒鬼。女人柳霞,失去了戀人,再失去了丈夫,她終日醉酒,在山下她總暴烈的、壓抑的、孤獨的,她回到山上抱着鹿流着眼淚說:鹿啊,只有你懂我,只有你是愛我的。
她唯一的兒子因為她沒有撫養能力,不得已去了無錫的孤兒學校讀書,每隔兩年回來一次,母子的情感已經相當生疏,她總是拚命去親近他,想抱他吻他,他總是抗拒了。
顧桃非常清楚新一代鄂溫克人不情願再回到森林生活了,可是難道孩子不應該走得更遠嗎,誰有權利留下他們呢。

最後一頭犴

在雨果的上一代,與神接近的鄂溫克人裏盛產藝術家,維佳是天生的畫家和詩人,他和姐姐柳芭都曾考到中央民族大學藝術系,都選擇再回到森林裏生活。姐姐在河水裏喪命,維佳深受打擊,但他仍然守護在這裏,每隔一段時間到獵民點上生活。他能在一塊鹿皮上畫出極為細致的畫,他能背誦大段鄂溫克史詩。甚至他每一分鐘的語言都像詩歌,談論月亮,樹木,神與人。說起逝去的大姐,他說:她像鐘擺,在傳統和現實之間。
一個海南女教師愛上他,曾帶他到熱帶島上,他在日記裏寫的是:森林裏的最後一頭犴,困惑在熱帶雨林裏,無力咆哮,只有哀嚎。最後他還是回來了。
當他講述了森林之神的起源後,深深嘆一口氣,他知道不會再有神護佑他們了。他很費力也不能捕到一條大魚給瑪利亞索,而女酋長是這樣說的:我年輕時吃野味,渾身都是力氣,血是熱的。現在的我血變冷了。

鄂溫克老人還在講鄂溫克語,而孩子們已經說流利的漢語,當他們離開人世,鄂溫克語言文化也將消亡。

雨果是目前最小的一代人,從小在無錫生活,隔幾年才能回一次森林老家與族人見面。

和父親最近的時候

鄂溫克人的情感總是那麼澎湃,喜怒哀樂都直接,柳霞常常對太陽呼喊:你是我的父親!給我熱力和能量!
儘管她是一個中年酒鬼,仍然有追求者,那人對着正在吃飯的她突然大聲喊一句:我愛你。
她轉臉:啊?甚麼,你說甚麼?再說一遍。
攝影機後面的顧桃總是目睹他們生活裏的細節,一切真實的展現讓他感嘆:「我是導演也不會導出這樣的戲來,而他們的生活比戲劇要生動一萬倍。」
顧桃在林子裏呆久了就無法習慣城市的生活,回到北京他幾乎不和文藝圈的人來往,除了和必要的電影節人士接洽,他在院子裏生活也孤獨地像那鄂溫克人,只有要回去見他們時才熱血沸騰,講起他們時才熱淚盈眶。
他對這個族群的命運越關注就越知道無能為力,他看着他們孤獨,痛哭,看着盛年的人死去,年輕的一代漸漸走遠。他能做的只是記錄和講述,以使人們不忘記他們。
他的父親葬在大興安嶺,他離鄂溫克近的時候,才能離父親是近的。

最後一個酋長瑪利亞索。下山後的生活,她已成為參觀者的合影道具。

鄂溫克人僅剩的獵民點。

林中的馴鹿,牠們跟隨鄂溫克人在三百年前就活在這片森林中。

我本來也是犴

他因為放映紀錄片幾乎走遍了世界,但最留戀的仍然是少數民族雜居的地區,除了鄂溫克,他還拍蒙古族。一個蒙古的薩滿師,跟他來到長城,從懷裏掏出一包牛奶,撕開灑向關外,口中喊着:「呼咧──」為古代戰死在此的匈奴人招魂。他有狼一樣的眼睛和鷹一樣的智慧,直到今天,純正的蒙古人丟了東西或生了重病,先會請薩滿師來。
能說他們的生活與世界脫節或落伍了嗎,他們在自己的世界裏似乎並不需要更多,他們有自己的完整。
講起所有的片中人物顧桃都像是在描述他的兄弟姐妹,他們的生死命運和尊嚴都和他息息相關。想起那種悲壯他覺得不會再有任何一個時代能複製,而他只能徒勞地傷感。
顧桃總有一種豪氣,是大興安嶺山林給他的天生元氣,他在城市裏即將要迷失時就會立刻買張車票逃回森林,他不希望那些族人們失去山林,那樣他也會失去家園。和維佳一樣,他至今也是單身一人,從不想到婚姻。現在他有一個年輕的九十後女朋友跟他一起生活,給他做美味的河南燴麵。然而每當他拿起攝像機又要紮進森林裏,他和他的父親一樣,有一種不得不去的信念,這時他總會歉疚:在現實生活裏我甚麼也做不了,是一個完全無法負責任的人,任何人和我一起生活都是受罪,我本來也該是一頭犴。

顧桃:1970年生於內蒙古呼倫貝爾,1995年畢業於內蒙古藝術學院繪畫系,2000年中國藝術研究院修習攝影,2003年始進入大興安嶺鄂溫克獵人部落,拍攝紀錄片《敖魯古雅》、《雨果的假期》等。曾獲第十六屆上海國際電視節自然類紀錄片金獎,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十佳,新加坡國際電視節金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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