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環奧卑利街那條長長的斜路上,從前有過一家法式餅店。從前,不過數年前。最初是法國人敖介紹我去的,他和我一樣,有時也想念同一種甜。店裏裝潢平實,走南法家庭風,糕餅外形不玩花俏,材料和味道卻是扎實而深遠。餅店主人黛曾住巴黎,在傳統廚藝與糕點學校習藝,拾級而上,扎扎實實學了幾年才拿到畢業證書。法國糕點師把糕點當藝術,一輩子追尋,廚房叫實驗室,黛這家小店後方也設一大個實驗室,天天在裏面苦練技術、研發新意。
店叫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黛說,是哥哥取的名,哥哥也留法,喜歡Edith Piaf。某天,哥哥路經這條街,看見有舖出租,想起妹妹愛整餅,親戚朋友都讚賞她的餅,供不應求,妹妹不喜歡大酒店糕餅部工作的流水作業與因循,長期悶悶不樂,哥哥連忙着她租下開店,還代改名。留法的哥哥不止一個,如此「風流」的一家人,遂多問底蘊。妹妹姓雷。哦,原來是雷先生的妹妹,就都笑了。
哥哥靈機一觸,倒讓妹妹美夢成真了。黛辭去工作,拿出積蓄,和丈夫開起店來。真功夫出品,配方與材料正宗,吸引懂得之人。敖先找到這裏,一吃稱心,「不含味精」,對他來說,所有掛着甚麼名牌與星星的,都是味精。譬如說到人人認得的藍系,我記得在巴黎認識一個女孩,為了開店,來報讀藍系的短期課程,上課做完糕餅帶回家給朋友嘗嘗,賣相還好,吃來不外如是,明顯沒天份,但她照樣得到證書。吃這方面,我從來只相信自己的味蕾,不信名牌不信星星。
山下有各種繁華,不同名號的糕餅店也裝飾着精緻。黛在山腰的小店,靜靜的,賣的是安心。我總是從堅道轉下來奧卑利街,先到對面「接臣」買咖啡豆,然後才過來餅店,坐下喝一杯普通黑咖啡,吃一件餅。老好日子,他們喜歡說。其實日子哪有新舊老幼,壞日子充滿萬種折磨,好日子卻都是一種面貌的好,平常,安靜,不慌不忙。
看過去是域多利監獄圍牆,在某些設計展的開放日走進去,小監倉掛滿綵球像過節,燈光永遠照亮,笑臉飛揚幾乎沒有一絲哀愁。我也試着尋找戴望舒的詩,一無所獲,或者在某個時期給關押的一批異見者,他們的哀號、嘶嚎,只有文獻記得。歷史是不同程度的遺忘。在設計過度的設計節,踩着厚實的磚地,觸碰着曾經隔絕外面的石牆,浮想不斷,一個建築可以這樣的方式重生狂歡,好像甚麼也不曾發生。一個人呢?一個城呢?如果人沒有記憶,如果城沒有記憶,或許也可以。
「玫瑰人生」結束那天我不曉得,只是有一陣子沒去,及至某日走過,發現已經換上新店新人,回家上網連網址也找不着了。喜歡的東西注定失去,我不是不懂得。想起來就記一筆。玫瑰有刺,它如此捍衛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