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把大學教授的演講寫成一部長篇,就是庫切(J. M. Coetzee)的本領了。小說《依麗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課》(Elizabeth Costello: Eight Lessons),寫一位年邁的女教授,由兒子陪同,應邀出席了八次演講,分別講了不同的題目,其中兩次,都是「動物的生命」。從思想家說起吧。西方哲學家從亞里士多德、奧古斯丁、阿奎那、笛卡兒、康德,到當代的瑪麗.米德、湯姆.里根,對動物都充滿偏見,都以「理性」來否定動物的權利,認為動物缺乏理性,所以無法理解宇宙,只能茫然地接受宇宙的規則;受人類主宰。笛卡兒說:活着的動物,只是機器。我思故我在,不會思考的動物因此談不上存在,充其量只是第二等生物。
女教授另有看法。她說,動物的權利和人類的權利相同,都需要捍衛。如果人類不能保護動物,人類的「人文精神」就無從說起,因為喪失了「人性」。人類屠殺動物或他人,都是喪失人性的表現。她認為二次大戰時德國的失敗,不是納粹戰爭的失敗,而是人性的失敗。在集中營裏,人像綿羊那樣被屠殺。但難道成為綿羊就可以了麼?動物,真的只是活動的機器?受電池推動、沒有感情的玩具?人性的豐富,不是笛卡兒所說一種空洞的知覺,只會推理、認知而已,而是一種具體、活生生的狀態。我們自以為高於其他動物,就可以隨心所欲處置其他動物,捕捉、虐殺,把牠們放在實驗室、關在動物園。劊子手拒絕為受刑者設想,因為認定受刑者罪有應得,他們關閉了自己的同情心。動物是否罪有應得?
女教授是虛構的人物,其實,她是作者的代言人,為動物以及被欺凌的弱勢發聲。對照我們現實的社會,虐殺貓狗時有所聞,比為了象牙而獵殺大象、為了轉賣大猩猩幼孩而屠殺大猩猩家族,或者抽取黑熊的膽汁,罪行尤有過之,因為無利可圖,只是赤裸裸的殘暴。庫切本人從不接受訪問,但當涉及動物權益就義不容辭站出來。而且,他認為作家不應該把殘酷的現象巨細無遺描寫至盡,像殘殺、行刑,人物死時的慘狀,都不應該寫到「黑暗的中心」去。他的小說,不乏殘酷的場景,但他說他總留有餘地,寫盡,是邪惡的。八堂課中的第六課,主題就是「邪惡問題」。在書中描寫恐怖行徑,作家可要保持警惕。庫切認為,如果不小心,就如同漁夫打開了魔瓶,把魔鬼釋放。作者就是要想方設法,把魔鬼收回到瓶子去。在人間恣意橫行的魔鬼,的確太多了。當然,庫切對人性的看法,可以斟酌,而理論家也會為暴力提出一套合理化的美學。但多少暴力的渲染,真能達到《發條橙》那樣的效果,令讀者或者觀眾產生的不是快意,而是厭惡?跟妖魔打交道的人,可要認真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