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在劍橋,我第一次聽見「拍賣」這個名詞。也是在那一年,寫了自己第一個所謂的音樂劇Romantica。從來沒有想到買賣可以和浪漫搭上關係,卻也在藝術品的進出和創作中度過大半輩子。
那年,年輕貌美酷似費雯麗的牛津畢業生Marina Warner贏得《泰晤士報》「最有前途作家獎」,正準備寫她的第一本書:《慈禧太后》The Dragon Empress。說是劍橋圖書館藏有整套翁同龢日記,希望請我替她在《翁文恭公日記》中找尋些慈禧與光緒的宮中蛛絲馬迹,另有薄酬。由於倫敦生活昂貴,又面臨斷炊的危機,於是在嚴冬未來前,往劍橋走了一趟。看見林蔭道上的維多利亞大屋有四房三廳,腦筋一動,發現租間大屋還可以做個二房東,再加上些繙譯費,居然也可以把日子過下來。二話不說,就搬上徐志摩盛讚的美麗學府小城。
當年手持香港身份證明書,要在英國停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回想在海關入境表國籍一欄填寫「香港」,官員打了個大交叉,改寫ND二字。我問何解,他說「國籍不明」(Nationality Doubtful)。媽的,比二等公民還不如,但是你要進去,就不能駁嘴。既然忍氣吞聲進入了英國,就更想厚着臉皮留下,說是想感覺Swinging 60s的餘韻。於是左欺右騙做了英國名指揮家John Prichard的弟子,拿到所謂特別學生簽證。雖然不用正式在教室上課,但是擺着音樂家學生的幌子,家裏總得要有個樂器。我唯一懂得的樂器就是鋼琴,隨便一座也要上千英鎊,絕對不是一個流浪的窮學生可負擔得起。
住在隔壁的捷克斯拉夫政治流亡學生Ivan Hartel和他的愛人芭芭拉家裏有座鋼琴,幾乎每一天都到他家借用。有一天他們帶我去一個鄉村的拍賣會,到了那裏看見有鑲着鏡框的畫,各種不同的中古家具,甚至連廚房裏的碗碟刀叉,也都像軍隊般排得整整齊齊,待價而沽。最吸引我的,卻是兩三座比中古還中古的鋼琴。我問Ivan大概多少錢,他說這些拍賣都是附近的家庭把不要的東西拿來處理,沒有定價,東西可以流到有用的人手中,也就不會浪費了它們存在的價值。
那時的世界還是沒像現今的奢侈與進步,「環保」這個名詞還沒出現。只是大家希望省點錢,買些自己喜歡掛在牆上的,或者可以實用的,也不枉費造物者的心思。
那次拍賣,我買了一張鋼筆素描,上面簽者Gaudier-Brzeska,十六英鎊,還買了一座舊鋼琴,十四英鎊。都是雪中送炭的價錢。我一時興奮,買了罐噴漆就把那鋼琴噴成銀色,每天沒事就彈上三四個鐘頭,寫了Romantica,那時還寫了其他兩個劇本,《白蛇傳》與《追雲》,後者是賽金花的故事,因為她原名叫傅彩雲……話說的興奮就離題萬丈。
主要是說,兩年後,英國影壇的點金童子Ken Russell拍了一部電影Savage Messiah, 講的就是Gaudier-Brzeska的生平。朋友看見我牆上掛的那張素描,說是我挖到了金礦,只要電影一上映,所有人都會認識這個英年早逝的雕塑家,說不定你這張速描價錢會直逼Modigliani。誰知七十年代Ken Russell的電影票房雖然雄霸英倫,但只有一部不賣錢,就是Savage Messiah。片子上映後,朋友來到我家,說完一句「有藝術沒市場」的話,之後,就沒再提牆上的那張素描。
七三年我準備買棹歸航回香港,收拾行李之際,看見牆上的那張畫,鑲嵌在二三十年代的桃木舊框,雖然喜愛,但旅行攜帶不甚方便,於是聽朋友的話,拿着那張Gaudier-Brzeska上倫敦New Bond Street的聖羅蘭Rive Gauche店舖附近的一間拍賣行,試探他們可否替我處理。拿着畫框上了二樓西洋畫辦公室,有位中年紳士,望了眼這張速描,二話不說就寫了張收據,告訴我拍賣的時間。之後不久,收到一份兩三張紙的簡單油印拍賣目錄,就這樣上了賣場。
結果這Gaudier-Brzeska速描成功賣出,也是我與Sotheby's第一次正式的接觸。那是整整四十年前的事,如假包換。
光陰似箭,不知覺Sotheby's今年在香港居然慶祝四十周年紀念。印象中一九八○年蘇富比在香港大會堂舉辦首次中國書畫拍賣前,也沒留意究竟做過些甚麼。以往可能瓷器和玉器才是巿場的寵兒,但是總覺得書畫才是真正的藝術。於是那一年在大會堂高座的展覽,確是令我興奮不已,既然機會來了,更加不想錯過這次拍賣。那時一張尚好的張大千也只不過數萬,傅抱石贈熊式一教授的《湘夫人》沽價也在十萬樓下,坐在隔壁的收藏家楊永德先生及夫人對此畫一直讚不絕口,等到競拍時,忽然要求我替他舉手投標,我也好奇的一萬加上一萬的替他競投,雖然用的不是我口袋裏的錢,但是雙倍競價那種面紅耳赤的興奮感,也是如假包換。
那時中國書畫部負責是Paula Gasparello,可愛的一位美國小姐。不知甚麼原因只做了一兩年,就換上深沉不太講話的中美混血兒張洪,帶着一位駐港的梅小姐。正懷疑這不愛說話交際的學者能在賣場做到些甚麼,卻原來他們令中國書畫在亞洲巿場真正開花。我和Arnold與Tammy也成莫逆。
這段時期,我也嘗試開始電影生涯,每當遇到影片籌不到資金時,就把自己喜歡的畫作拿上賣場。較為壯觀的作品有《石渠寶笈》的《文徵明山水手卷》與張大千的《桃源圖》,奇妙的是這兩件作品居然落在同一位加拿大外籍收藏家手中。而我也做成了電影導演。
張洪離開商場投身畫家行列之後,蘇富比中國書畫部來了瑪利亞朱小姐,她更有位美麗的助手麗莎周小姐。
朱小姐對這字畫的買賣有一種獨特的感覺。她不當這是一種交易,而是替這些藝術品找到一個新的愛它們的家。這麼一說,買家賣家都心甘情願的對朱小姐傾情付出。這個時期,許多博物館級的水墨畫都開始流出巿面,價錢也在一般藏家能力範圍內。
這個時期,許多以後再難見到的巨幅張大千潑墨及潑彩,如《青城山》《幽谷圖》《加州夏山》,《石渠寶笈》中的《董邦達西湖四十景》,也都出現於賣場,《青城山》更是首次中國水墨畫以單行本出現於國際拍賣行。
時光荏苒,朱小姐有了家室之後就退出這高血壓的賣場,由仙風道骨的CK接棒。這可是中國水墨畫的盛世,拍品一次破一次的紀錄,拍場由酒店的宴會廳搬到巨無霸的會展中心,展覽的風貌比博物館有過之而無不及,公司的營業額拍賣的佣金與辦公室的尺寸都數以倍分的上升。但是張超群先生還是以不變應萬變,保持一定的拍品數量與品質,估價不宜太自我膨脹但是成交價可以翻上十數倍,堅持自己設計編輯目錄,連展覽廳的佈置都親力自為。一晃居然二十年。
在這二十年中,我也曾提供傅抱石《陽關送別圖》《罷阮圖》《竹林七賢》,張大千的《荷花金屏》《紅拂女》《滄浪漁笛》等等在蘇富比爭輝競艷,而這些巨迹都化身成就了我某些不成氣候的電影。人們說「楊凡賣一張畫就可以拍部電影」,以往則會說「我用那些畫變成了自己的藝術」。如今再回顧那些電影,只能說句「我辜負了那些畫」。現在道出這些部份畫單,你就知道我不再拍戲的原因。
曾經有個年代,那時美好的水墨畫價錢都在能力範圍內。有時只看圖錄就會打通電話上紐約拍賣行,買張齊白石或林風眠送給好友。不說附庸風雅,可真是玩藝術。不知誰說過,將來只要中國強大,藝術品在巿場上會天比高。又不知誰人說過,將來會變成沒有了藝術,只剩下市場。香港蘇富比今年四十歲,肯定會在這兩句話中替買賣的收藏家找到平衡。
如今家徒四壁的我,仍想在浪漫的創作與藝術的交易中尋找適當的平衡。只是,某日偶然翻開追憶似水流年筆記本,居然只剩當年劍橋朋友Gavin Stamp手繪的Romantica請柬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