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的事了。飛機晚點七小時，加上司機不認得路，到萬荷堂已是晚上九點多，客人大都離開了。在荷花池邊，見到黃老。好幾個人上前跟他說，您還很年輕呀。我坐他身旁，他一邊抽煙斗，一邊說：年輕的話不要說太多。
老人都想聽人家說他還年輕的話，這樣的話我近年也聽不少。九十歲的黃老睿智點出不要說太多。我笑了，這樣的話，說兩句湊高興無妨，說太多就顯得假了。最怕是聽的人真的相信。而老天爺會妒忌，老毛聽「萬歲萬萬歲」多了，難免折壽。
黃老九十畫展，主辦者在設宴席上說，十年後會給黃老開個百歲畫展。黃老回答說，這話不知道有多少人相信，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當然要真有這麼一天，也不錯。這是對恭維和祝願的清醒。
黃老在畫展的休息室問我，最喜歡哪一張，我說最欣賞畫的題辭，比如「子見南子」。他說自己最喜歡一群老人聚首一起話當年的一幅。除他之外，其他老人大都走了。正如他另一幅畫的題辭所說：「此事古難全，奈何！」
外國畫的所有畫家意想都在畫筆中，中國畫則在題辭中貫注畫家許多心事。黃永玉以自己的人生寫入畫中特別是題辭中。一幅「不忍之書」畫了一隻黑貓，眼神帶懼。題曰：「文革開始，炒家之徒頻來，棍棒雷吼，門窗齊鳴……吾家所畜之貓亦知駭怖，一聞棒喝急匿於煤煙筒裏，以求安全。抄家暴徒呼嘯而去之後，兒女呼喚良久，方戰慄而下，灰煤滿身，不稍整理，有失常態也，不飲不食，吾見憐……送其至使館區候好心外賓收養……至今思及心痛如割也。」
無此愛心，則無黃老之畫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