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先生五十年代寫的一些作品在八十年代初結集出版,取名為《五十年代底塵埃》,其中包括他初試傳記手筆的處女作〈梅蘭芳傳稿〉,以及幾篇反映當時美國留學生生活的短篇小說。「塵埃」一語取自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在五十年代初的一句名言:「等到塵埃落定再說」。唐先生在一九七九年寫的序言說:「在五十年代飄散的塵埃,也早已落定──落在一起,結起像一層薄薄的絲棉。」這批塵封的舊稿對當時的作者來說,引發了深深的懷舊之感,猶如飄散的春夢和秋雲。
《塵埃》中最令人回味無窮的無疑是那篇〈梅蘭芳傳稿〉。它最初於一九五二年刊行在林太乙主編的《天風月刊》。據唐先生自己回憶,一次林語堂約請一批哥大同學在其紐約寓所吃飯,討論他們父女在紐約辦雜誌的計劃,林說你們學歷史的可以寫一些民國人物的傳記,唐則接口說像他這樣的無名之輩要寫就寫梅蘭芳、胡蝶、杜月笙這樣有看點的人物。在三萬字左右的〈傳稿〉中,唐先生花了很多筆墨來寫梅蘭芳的伶人世家和京劇的來歷:梅四歲即喪父,由伯父梅雨田帶大,七歲便開始學戲,至十二歲已聞名於京城,捧客上千。梅的祖父梅巧玲則可說是京劇的開山祖師之一。咸豐年間開始,能吹三百多種笛譜的梅巧玲從主要用笛子伴奏的昆曲,逐漸轉而使用胡琴伴唱。京劇本源於「亂彈」,吸收了京城各地人的秦腔、梆子、黃調、漢調,以及昆曲。到了梅蘭芳成名的年代,這「亂彈」才融化為一種統一的舞台藝術。後來在齊如山等文人的幫助下,梅氏的天生麗質和唱功,加上文人的精心策畫,梅劇的情節、唱工、身段、走步、燈光、布景、台詞和音樂便一日千里,梅蘭芳也由專唱青衣花旦的女角,進而轉為兼唱花衫的全角。因而一篇試筆性質的〈傳稿〉,蘊含着唐先生史家眼光下的研究心得。
〈傳稿〉刊出之後,胡適看了笑着對唐說:「稍嫌渲染,稍嫌渲染。」胡適所說的「渲染」,我想便是唐德剛那種獨具一格的嬉笑玩世之文風。《胡適雜憶》可說是這種風格的絕佳之作,胡適老人如果地下有知,恐怕心中也未免會喜怒參半,大呼「太過渲染」。老一輩的知識人到底還難以接受唐先生這樣直率的情感渲發。蘇雪林老人就曾罵唐德剛「猶大」,因為唐常說:「人無完人,樹無九枝。胡適是人不是神,怎能十全十美。」為了顯示唐德剛那種鋒芒初露的「渲染」機鋒,這裏不妨引一段〈梅傳〉中的文字為證:
當他(梅蘭芳)於民國二年在北京懷仁堂唱「小尼姑思凡」時,華北為之轟動。上自總統、內閣總理、各部總長……都夾在人叢中擠眉弄眼。在前三排的席次內,你可找到道貌岸然的蔡元培,一代文宗的梁啟超,狀元總理的張季直……在「小尼姑」春情蕩漾時,你也可看到這批鬍鬚亂飄的老人家們底眉俏眼角也如何地隨之秋水生波。
(台灣版《五十年代底塵埃》,頁一○六)
《塵埃》還收了其他七、八篇唐先生自稱的「雜文」。其中的〈我的女上司〉、〈學跳舞〉、〈三婦人〉、〈求婚〉、〈瘋院去來〉和〈露娜今年三十歲〉幾篇是唐先生初試作家手筆的短篇小說,多年後則又寫出了數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戰爭與愛情》。《塵埃》最後一篇〈昨天的足迹〉則收集了他們一批紐約詩友的一些詩作。《胡適雜憶》「新詩老祖宗」一章對這批「白馬社」詩人的活動有更多的描寫。唐先生回憶五十年代紐約留學生的心境時,曾貼了五首自己從前寫的七律,其中最後一首最能代表其心情,詩云:
莫看村童歡笑時,月斜樓悄感棲遲。
三更夢斷疏桐影,廿載魂縈未寄詩。
何堪已舍終難舍,忍向新知話舊知?
窗外寒螿連雁起,寸腸華髮兩如絲。
唐先生並解釋說他的詩反映了他們那批三十出頭的海外學生的彷徨無主:「他們對祖國的滄桑之變不能說沒有他們自己的看法,但是學然後知不足,他們的『看法』也難免充滿自我挑戰的矛盾。他們是失去的一代,悵望餘生,真難免有『三不要』(大陸,台灣,美國)、『兩不通』(中英文字俱欠通)之感。」(《胡適雜憶》,頁一三六)唐先生當然是這些人中的佼佼者,更多的人拿了博士學位之後也只是去開餐館或從事其他行業了。
唐先生已於二○○九年駕鶴西歸。《塵埃》的序言中作者回想一九四八年從上海坐船離開大陸時,他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知識青年。當時朋友給他送別請他吃三明治和可口可樂,花了法幣數十萬元;而當唐上了美國輪船之後,晚餐上可口可樂則可以任意喝。那種瞬間之變宛如地獄天堂。一九七二年尼克松首次訪華之後,唐先生想盡辦法經由加拿大回訪闊別了二十四年的大陸。據《國際先驅論壇報》的記者說:「臨行前,顧維鈞讓他『得空去看看鐵獅子胡同,現在是甚麼樣子』。當飛機進入中國領空,面對久違的故鄉山河,唐德剛異常激動,用手絹掩面去衞生間大哭一場。」畢竟唐先生的母親和妹妹都一直在安徽老家,那種無邊的鄉愁在天翻地覆的滄桑巨變之後,更是令人產生恍若隔世之感。
也是在二○○九年,希臘名導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拍攝的最後一部電影《時間的塵埃》(The Dust of Time)在柏林國際電影節上映。影片講述了二十世紀蘇聯紅禍下人命的乖舛不測。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牢獄之災,夫離子散和心靈創傷之後,女主人公終於在千禧年的除夕之夜實現了一家三代人團聚柏林,然而此時的她生命已經奄奄一息。時間成了作弄人的一陣狂風,生命如塵埃般隨風飄落。影片結尾時,柏林凱旋門前飄起茫茫的雪片,猶如是紛紛下落的滾滾紅塵,人間的悲歡離合都默默地融化於其間。除了靈魂和精神,宇宙中的所有生命都將化為塵埃;每念及此,心中難免生起傷懷之感。讀完唐先生的《塵埃》,想到斯人已去,而年青時的文字則依然煥發着青春的氣韻,預示着一個未來史學家縱橫自如和氣貫長虹的神來之筆,終於悟到先生的精神將永存於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