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台灣,有教師節,每年陽曆的九月二十八日,據說是孔子誕辰。孔子既然是萬世師表,以他的生日作為教師節,也是合情合理的安排。麻煩的是,孔子的生日,自古以來就沒法完全確定,爭議頗多。《公羊傳》與《穀梁傳》都說是魯襄公二十一年,可是月份說的不同;《史記》則說是魯襄公二十二年,年份都不一樣。因為文獻資料不足,孔子誕辰的年、月、日都眾說紛紜,歷代學者為此爭論不休,也得不到確切的結果。最後還是「政治掛帥」,由朝廷出面干預,因為祭孔是官家大典,總得有個確定的日期,就斷然拍板,決定是魯襄公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舊曆)。國民政府大概自覺是奉天承命,也就秉繼舊制,找曆法專家換算成格里曆(Gregorian calendar),即是公元前五五一年九月二十八日。教育部正式認可,規定九月二十八日為國定假日,放假一天。
小學生才不管教師節是不是孔子誕辰,更不知道歷代還爭論過誕辰的日期,有假放就好,高高興興玩一整天,不必悶坐課室,抄寫一百遍「大狗叫,小狗跳」的課文。我讀的小學,是台北詔安街的螢橋小學,在五十年代的時候,校舍有相當一部份仍然駐紮着軍隊,阿兵哥白天在教室外面生火煮飯,晚上就睡在教室裏。授課空間不足,低年級只能上課半天,下課後由班長領頭,排成列隊,一個個送回家,交由家長看管,不准四處遊蕩。教師節是個好日子,名義上是教師的節慶,實際是大家都放假,我們當學生的,也就跟着老師沾光。放假一整天,就有可能由父母帶出去吃個館子,或去動物園看看大象。
有一年教師節,父親一大早就叫我穿戴整齊。我先還以為有甚麼好事,要到北投的招待所去洗溫泉,或是上陽明山郊遊,順便去探望一位頤養天年的軍團司令。洗溫泉是全身舒暢,郊遊是賞心樂事,探望老將軍最實惠,每次都送我一件小禮物,有時是小金錁子,有時是粒瑪瑙珠子,還有一次得了一塊小玉玦。結果都不是,他帶我到孔廟去觀禮,看祭孔大典,因為孔德成伯伯是國家的祀奉官,擔任大典的主祭,要我學點應對進退的儀節,算是實踐參與式教育的理念。可惜整個典禮拖沓沉悶得很,鐘鼓之樂聽得我昏昏欲睡,不但沒有激起我崇敬孔子之心,還覺得祭孔大典昏昧無聊,遠遠比不上河邊釣魚摸蝦的樂趣。還記得很清楚,一群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學生舞着雉尾,跳起八佾舞,好像西部影片中印第安人圍着篝火跳舞呼嘯,似乎十分野蠻。
小學的事,過了將近一個甲子,都掩埋在成長之後的繁雜人生底下,平常也沒有考古學家的興致,不會去翻動早已壓得堅實的記憶土層。倒是因為教師節在大陸上引起了討論,說要恢復孔子誕辰作為尊師重道的節日,讓我想起了我的兩位小學老師。
大約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來了三位實習老師,都很年輕,是從師範學校出來的。其中一位派到我們班上,眼睛大大的,明徹透亮,穿一身整齊的土黃色卡其布制服,上面還繡着徽號。他走上講台,在黑板上寫下他的姓名,大聲告訴我們,他叫「吳富炰」。對我們三年級的小學生來說,這最後一個字實在沒見過,是個怪字,也就毫無來由地懷疑,這個年輕老師是個怪人。有同學說,一個字底下有四點,就是點了火烹煮的意思,也有人不同意,說狗熊的熊字也是底下有四點,難道也是火燄在烹煮?結果這個老師一點也不怪,實習了一個月,像個大哥哥一樣,天天教我們學新詞,幫着我們做功課,帶我們玩遊戲。他會一邊彈風琴,一邊教我們唱歌,唱甚麼「任重道遠莫或忘」。一個月實習結束,他要離開了,同學捨不得,有好幾個都拉着他的衣角,哭了。他安慰我們,說要好好用功讀書,以後會來看我們。隨後從衣袋裏拿出一大叠一寸半大小的半身照,送給我們留念,還給每個人題了字。給我題的是「培凱小朋友留念,吳富炰」,我一直留着這張照片,直到我出國留學。可是,他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看我們。
時隔五十多年,最近上網搜索,知道他是台北師範學校(以前簡稱「北師」,現已升格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第十二屆普通師範科的畢業生。同時還查到,北師的校歌有這樣的歌詞:「芝山鍾靈秀,東海碧波揚。師資樹典範,國脈賴輝煌,賴輝煌。作育兒童,改造社會。任重道遠莫或忘,任重道遠莫或忘。」原來他當年教我們那群小學生唱的,就是他在師範學校浸潤多年的校歌。我還發現,吳老師是個繙譯家,譯作極為富贍。繙譯最多的,是天主教的教義與聖徒事迹,以及涉及家庭倫理與生活幸福的書籍。出版社都與天主教有關,如光啟社。想來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從來就想着發揮善心,造福社會。
我小學六年級的班主任是柯明正老師,性格與吳富炰完全不同,簡直是冰火兩重天。假如吳老師是春風化雨,柯老師就是霜刀冰劍,嚴肅得令人心悸。當年台灣學校不多,還沒有實行九年義務教育,台北只有三個省立初中,想考上這樣的好學校真是難如登天。父母望子成龍,拜託老師嚴加管教,不但逢年過節送禮,到了教師節還上門致送禮金,特別關照老師,不打不成器,要好好地打。我還記得有一次母親送禮,特別到衡陽街的高檔商店,買了兩件裝在禮盒裏的「否斯托」(First)襯衫,巴巴地送到老師家裏,目的不外乎要老師「嚴打」。所以,柯老師也就「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每天鐵青着臉,手上拿一根藤條,打得我們哇哇叫。回想起來,當時設定的挨打標準未免太過嚴苛,一百分免打,九十九分打一下,九十八打兩下,九十七打三下,以此類推。設置的打人規定又有其「階級性」,父母送過禮、特別關照的,是讀書考試階級,才按照規定打;父母不管的,屬於放牛階級,不打。我就在柯老師的藤條威逼之下,苦苦度過了小學六年級,考上了初中,算是考試制度的倖存者。奇怪的是,我一直覺得柯老師是個宅心忠厚的人,捨不得打我們,就像他接受的日本教育,說老師要「鬼面佛心」似的嚴厲,心底卻強壓着無限的關愛,忍受學生憎恨的煎熬。我注意到,他每次打我們的時候,都緊緊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好像感到我們手心的痛楚,也是打在他心底的傷痕。考上初中後,我還去過他家一次,向他致謝,他卻靦腆地笑笑,說以後要多用功。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上網查找,發現柯老師在我小學畢業二十年後,也就是一九八○年,擔任了北投義方小學第三任校長,任期五年。之後,在一九八五年調任興隆國小校長,又任職了五年,在一九九○年退休了。他退休之後,好像參與了一些社會公益活動。在一條二○○九年七月的新聞報道中,讀到他的消息,說「一群來自台北市昆季社的善心人士,到宜蘭縣展開關懷之旅,到聖嘉民啟智中心捐贈二萬元,並且各自認養幫助院童,濃濃的愛心從台北都會散播到偏遠的宜蘭鄉村。」這群善心人士來自社會各階層,「最年長是八十歲的退休校長柯明正」。我非常高興看到柯老師的名字,確認了我一向的想法,知道拿着藤條教鞭,認真講課,雖然面若冰霜,卻充滿了愛心。到了八十歲,他還努力從事公益事業,讓我看着自己的手心,覺得有點發熱,似乎感到了無限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