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了,是要叫人得過癮:我到底有沒有照顧你? - 彭浩翔

我來了,是要叫人得過癮:
我到底有沒有照顧你? - 彭浩翔

這次來到東京,再次跟繙譯麻衣子小姐碰面,讓我回想起2011年適逢在東京親歷的三一一地震。雖然那次之後我也到訪日本多次,可是卻一直沒機會跟她碰面,後來麻衣子也有到過香港,但因事忙也沒遇上。這次東京再遇,讓我想起那年地震後,回到香港收到麻衣子的電郵。
在地震當日,我和麻衣子小姐同在東京酒店房間內接受訪問。事後她抱怨我不只在事發時,沒有照顧驚惶失措的她,還嘻皮笑臉,讓她對我好失望。我想麻衣子這個抱怨,大概也有向身邊朋友說過啦,可是我認為這事,沒反映地震當時我的狀態,所以我還是想說一下我自己的版本,好讓麻衣子小姐重新記起當時的情景,再作個判斷。

大廈恍如扭計蛇

首先,雖然我從沒經歷過地震,但我就是那種一生都在為危機事情做準備的人,我是那種會把《SAS全方位求生手冊》(The SAS Survival Handbook)都熟讀,在中學時也去報讀聖約翰救傷會課程的男生,我總希望有天突然發生像美劇《迷》(Lost)那樣的災難,我就能夠幫忙身邊的人。
那日,我在接受了發行商邀請,為《維多利亞壹號》日本上映做宣傳訪問,那天下午剛做完最後一個訪問,發行公司的女生們正準備送我去機場,突然房間內的抽屜,都像電影《驅魔人》一樣的開關搖動。那刻,我還以為因為了宣傳恐怖片,發行商故意在記者和我面前,裝個小機關開玩笑。可是後來發現,我整個人也開始失重心,再從十五樓的房間看出窗外,對面街的大廈恍如小時候玩的扭計蛇般,其搖擺幅度之大,像快要斷成兩截般。那時候我多害怕它們因為搖擺而撞上旁邊的大廈,後來才知,日本大廈的防震設計,就是故意要讓大廈搖擺,把震力卸掉,要是不大幅度搖動,反而更容易倒塌。
那天我以為,自己是死定了。當時我坐在沙發上,麻衣子就坐在我旁邊的另一張單座位沙發上,一直幫忙替我做訪問的繙譯。當我開始意識到地震時,第一反應就是想起以前看過的求生書,都說地震時得躲到堅固桌子下,以防被掉下來的東西弄傷。不過後來亦有人提出不同的論點,說躲在桌下並不是個好選擇,反而更應躲到牆壁角落,形成一個所謂黃金三角,這樣即使東西塌下來,也還有殘存的空間。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論點,說法都是各式各樣。
但無論如何,那刻如此突如其來的情況下,我還是認為桌子下是最安全的。於是我站起來,想走向桌下,也把身旁的麻衣子拉過去,可是回頭發現,麻衣子一臉蒼白地蹲在沙發和茶几之間的地上,低着頭不肯起來。

一生都在為危機事情做準備的人,會把《The SAS Survival Handbook》都熟讀。
互聯網圖片

受壓變嘻皮笑臉

「我們到桌子下吧。」我說着嘗試把麻衣子拉起來。
可是麻衣子卻跟我鬥力,死命不肯起來。此時地震越來越劇烈,牆上掛畫也掉下來。那刻,我思考着一個問題,在我一直獲得的知識中,要是地震,我們都必須躲到桌下。可是現在碰上麻衣子不肯動,那我該怎麼辦呢?繼續坐在這裏,無助令地震消失,正如當飛機遇上氣流,上方之氧氣罩掉了下來,空中服務員也會提醒我們,得先替自己戴上口罩,然後再去照顧身邊的人。
因此,我決定先躲到桌子下,然後招手叫麻衣子過來。我認為這樣並沒有問題,因為反正我繼續留在沙發那邊,萬一有東西掉下來,還是幫不上忙。當我在桌子下,示意麻衣子過來時,她仍然堅持不肯動,大概是因為地震讓她太害怕了。
關於後來麻衣子說,我在桌下看着她在驚慌痛哭時,仍然嘻皮笑臉的指控,其實是個冤枉。我本身是個每逢受壓力,便會想笑的傢伙,每次當我不懂如何去處理情緒時,就會儍笑,這事曾在我舊同學的喪禮上出現過,當然,這也讓我受到白眼,但也沒辦法,怎樣也改不了。反正我哭笑與否,也不是構成地震的主要成因啊。我臉上掛着甚麼表情,又有何關係呢?
我發現我背包剛巧放在桌子旁的地上,這讓我想起另一個事情。既然麻衣子不願意到桌下,萬一大廈真塌下來,這可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刻啊,為了懷念她(好吧,也是有點為了好玩啦,但正如前面所說,我抱着甚麼心態去面對地震,反正還是會震的,對吧?因此不應該以我當時苦中作樂的心態來批判我,OK?),於是我從背包裏拿出我的寶麗萊即影即有相機,給臉色蒼白的麻衣子拍了幾張寶麗萊,作為其最後的記錄啊。但不知道是她走運,還是我運氣不好,那盒原廠寶麗萊大概擱着過期得太久,所以整盒都沒有一張能顯影出來,實在非常可惜。
那刻我又在想,除了麻衣子可能會去世外,其實我也有可能,於是我想着,人死留言,所以還是發條微博──好吧,看到這裏,你大概會知道麻衣子小姐為甚麼會這樣生氣,我就是那種會在這樣情況還想出莫名其妙事情出來的人,但沒法子啊。

躲在桌下拿寶麗萊相機,給臉色蒼白的麻衣子拍了幾張寶麗萊,作為其最後的記錄。資料圖片

熱衷X-Game運動

幸運地,地震過去了,最終有驚無險,可是這幾年來,麻衣子小姐都一直堅持我沒有好好照顧她。只是對我來說,我認為能做的我都做了。當然,她會說我不應該自己先躲到桌下,而是應該一直在沙發前陪着她。但問題是我最受不了的,不是因為意外而死亡,說實話,這個我從不太擔心,因為任何事情都會讓人死,尤其我熱衷X-Game運動;我真正受不了的,是萬一真的就這樣死去,在我的喪禮上,會有一堆朋友突然冒出來說──
「唉,一遇上地震就要躲到桌子下這點常識,難道他都不知道嗎?」
「算了吧,他平日就只懂吹牛,真的遇到事情的時候,就猶豫下不了決定。」
「還虧他好意思常說自己看遍了那些災難求生的書呢!」
「對啊,好像上次他在曼谷……」
我討厭有這種對我人生的最後時刻的評價(誹謗),所以我還是選擇自己先躲到桌子下,然後把麻衣子叫過來。
當然,事隔多年,要是麻衣子小姐還是認為我那時候處理不當,請容我把此文當作是我對她的道歉信(也許你看完全文後,一點也感受不到有絲毫歉意,還是那種嘻皮笑臉的反駁文章。好吧好吧,我就在此正式向你說句對不起啦)。

撰文:彭浩翔
祖籍番禺,生於觀塘。集作家、編劇、導演、製片人、演員及藝術家於一身之處女座。尚且幹活,只為供養其網購血拼及極限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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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擔心因意外死去,因為任何事情都會讓人死,尤其對熱衷X-Game運動的人。微博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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