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瀅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其父陳西瀅時為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母親淩叔華能文善畫,有一代才女之譽。父母忙於自己的事業,把女兒交給保姆,以至獨生女小瀅變成了「野孩子」。小瀅對筆者說,她童年的快樂就是與小夥伴們窮玩,在草地上打滾、爬樹摘果子,追逐嬉鬧,是個地道的「瘋丫頭」。她渾身散發着一股野小子氣,講義氣,愛打抱不平,還與孩子們拜把子「桃園三結義」。小夥伴稱她「鐵姐」、「鐵哥」或「鐵弟」。
父愛如山,母愛似水。儘管兒時在生活上,小瀅的父母對她的呵護不那麼體貼入微、關懷備至,但精神上傳統文化的薰陶如春雨潤物,滋潤着小瀅健康成長。據《讓廬日記》記載,一九四四年正值抗戰艱苦歲月,小瀅十四歲,見街頭佈滿「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的大標語和學校的動員,與幾位同學寫血書報名參軍。當時小瀅暫住袁昌英家,鬧得袁家一家人緊張得不得了。終因年齡太小,沒被批准。那晚她在燈下吟誦文天祥的《正氣歌》,後按捺不住心頭湧動的熱血,給國民政府派遣在國外宣傳抗日的父親寫信抒懷。一九四五年一月,陳西瀅收到信,為女兒的愛國行為而自豪,將信交給在英國出版的《中華周報》編輯朋友看,編輯閱後立即發表。
而母親淩叔華則以另一種方式給小瀅一種不尋常的母愛。為培養女兒對文學、藝術的興趣,一九四○年為小瀅建了一本紀念冊。一九四三年,武大遷至樂山,物資匱乏,已上中學的小瀅自己用搜羅的雜色紙張打洞裝訂了第二本紀念冊。淩叔華很高興,在紀念冊的扉頁上畫了一幅《樂山風景圖》,以資鼓勵。也是在樂山,第二本冊頁用完了,乙酉元旦,朱光潛先生送了小瀅一本「豪華版」(硬殼)紀念冊,還在首頁上題了「皆大歡喜」四個字。這三本紀念冊與小瀅形影不離,相伴一生。且說第一本吧,一九四一年淩叔華攜小瀅入川,小瀅懷揣紀念冊坐火車、小火輪、大卡車、馬車乃至步行,由北京、上海、香港、柳州、桂林、貴陽,顛簸大半年才到重慶,最後抵樂山。抗戰勝利後,小瀅獨自一人搭人貨混載的大卡車到重慶找二叔陳洪。她怕紀念冊丟失或被竊,與其他重要物品縫在大衣的夾層中,穿在身上,像個大熊猫,以至進旅店小旋轉門時被夾住,還是服務員將她拽了出來。再以後,隨着父母工作更動,這三本紀念冊跟她漂洋過海,作漫長的國際旅行:英、美、西班牙、法國以及香港和台灣。刻下,當年的黃毛丫頭陳小瀅,歲月已將她雕刻成拄杖的老嫗。二○一一年,這三本紀念冊隨着八十歲的老人歸根北京了。聞知這三本紀念冊風風雨雨七十多年的傳奇,筆者作了多次採訪,饒有興味地記錄了這個把「根」留住的故事。小瀅對我說:「那裏面有祖國的滄桑,童年的故事,前輩的希望和對未來的憧憬。」
眼前的三本紀念冊,其貌實在不揚,角卷紙破,紙質泛黃發脆。七十多年來,不知被多少人撫過,閱過,不知有多少人被感動得笑過、哭過,或欷歔過。小瀅說,在冊頁上題詞的前輩已漸次凋零,張充和大概是唯一健在一位;當年兒時玩伴也走了不少。
我拜讀過這三本紀念冊,從俗人俗語評雅事的角度,概括為三個字:「高、大、趣」。
高者,境界也。通覽紀念冊上各路名流的題墨,我得出的第一印象是境界高。即令是當年兒伴或青葱歲月同齡人的留言,一掃凡言俗語和小資情調,多為勵志警句和修身養性名言。諸如「要做大事,須立大志;要立大志,需在小時。」(方克定)「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壠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劉保熙)、「無私則剛,無慾則明」(司徒慧敏)、「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余楨)、「不哭,不笑,理解人生」(皮公亮)。小瀅兒時「把兄弟」李永直在她立志執筆從戎時寫的:「鐵弟,我不流血,誰來流血!」令人震撼。愛國情懷,燎原心胸,國家興亡,少年有責,躍然紙上。讀來誰不為之動容?
在眾多的名流題辭中,我最欣賞的是蘇雪林。
蘇先生是小瀅母親淩叔華的好友,同享「珞珈三女杰」者。小瀅天資聰穎,幼時文章出色,又擅丹青水墨。面對這樣一位晚輩,蘇雪林不予溢美,題的是:「前人看見杜工部兒子的詩叫人送把斧頭要他砍斷手臂免得天下詩名又歸杜家獨得我看見小瀅的作品並不想送斧只希望她打破名父母之下難乎為子的成例。」為便讀者理解,筆者先作箋注。唐從杜甫祖父杜審言到杜甫,杜家以詩享名天下,令世人羨且妒。杜甫的兒子杜宗武把自己的詩呈阮兵曹(兵部阮姓官員)看,阮兵曹閱後,以一柄斧與原詩一併退回。杜宗武捉摸其意,竊思:斧者,拆開是「父」與「斤」(砍削),遂於友人私語莫非是要我將詩作呈父親斧正?阮兵曹獲聞後卻說:「我要讓人(或你自己)砍了你那擅詩的手,免得天下詩名全歸你杜家了。」蘇雪林期冀小瀅,破父母盛名難乎為子的慣例。希望她「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用心真謂良苦。我與小瀅討論蘇先生這一題詞時,年已垂老的小瀅感慨不已,大有此生在文學、藝術上乏建樹,有愧對前輩厚望之憾。
大者,範兒也。
紀念冊中文學前賢名錄中,信手列出一位也令人眼睛一亮:民國元老吳稚暉、清科舉最後一位探花商衍鎏、愛國將軍馮玉祥、社會活動家李德全、經濟學家楊端六、作家袁昌英、語言學家趙元任、趙楊步偉、作家丁西林、哲學家馮友蘭、作家蘇雪林、美學家朱光潛、漫畫家豐子愷,以及方令孺、許廣平(景宋)、陸小曼、趙清閣、沉櫻、葉淺予、戴愛蓮、蕭乾、王世襄、張充和等。無一不是一代名士,無一不為一方人物。還有緬甸國際友人哥雷(王英漢)。且人物涉及的社會門類眾多,文武皆備。文含科學、技術、教育、文化藝術;武中馮玉祥將軍自不待言,還有不穿軍裝的國民黨中將楊端六,係蔣介石當年的經濟學老師;毛澤東曾請他於一九二○年在湖南第一師範演講,《大公報》報道時署「楊端六講,毛澤東記」,足見這些時下「名不見經傳」者是何等人物了。
趣者,味也。
欣賞那些琳琅滿目的題墨,雖風格迥異,然時代印痕、個人風格、幽默諧趣盡藏白紙黑字間。一九四六年,小瀅隨母赴英去與父親團聚,適與馮玉祥夫婦、葉淺予夫婦和馮友蘭等同乘麥琪將軍號橫渡太平洋。時國難當頭,馮友蘭信手題了「同舟共濟」四個字,一語雙關,內涵深遠。馮玉祥寫的是「君子三要:要科學、要民主、要和平」,盡顯將軍本色。葉淺予簽名瀟灑,一如其人風流倜儻。戴愛蓮大概中文書寫水平欠佳,用的是英文。楊端六、袁昌英是小瀅的乾爸乾媽,筆下流出的情感又是一番風景。楊端六題「一隻可愛的花得着日光雨露的調養自然會繁茂起來」,落款是「瀅季乾女兒賞玩」;飽喝洋墨水的袁昌英用英語摘錄了詩人雪萊《致雲雀》的片斷,文末卻署「送給我親愛的乾女兒,愛你的乾媽」。
趙元任的題字中英兩種,中文部份夾雜着拼音和冷僻的漢字,似無人能全識,顯出他語言學家的範兒味和老頑童的可愛。張充和幽默,沒頭沒腦天上掉下一般,只寫一句:「你還記得我在落伽(珞珈,筆者)山變的戲法嗎?」答案只在兩個當事人心中。豐子愷作的是幅一個小女孩為盆花澆水,題為《努力惜春華》。許廣平(景宋)、陸小曼、趙清閣的幾幅作品,是一九四六年淩叔華在上海候船拜訪他們時代小瀅求的。值得一提的是許廣平,她寫的是「多才多藝,博學和平,像我們先生一樣」。且稱她「小瀅妹妹」,異常親切。魯迅、陳西瀅筆戰的硝煙畢竟已隨歲月逝去,從留存的文字中看得出許廣平的襟抱。她謙稱是淩叔華的「學生」,也有緣可溯。許廣平與小瀅的十四姨淩淑浩是天津女子師範時同班同學。淩叔華也曾在該校就讀,班次較許高,後入燕京大學。許廣平進北女師大時,淩叔華曾在女師大授過英語,故尊稱其為「先生」。陸小曼一生揮不去徐志摩的影子,她題的是徐志摩的一首小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水仙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裏,有甜蜜憂愁。」落款是「陸小曼寫於小瀅妹一笑」。
文末必須補綴一筆,紀念冊中年齒最長,資歷最老,與小瀅家族關係最親的吳稚暉(吳敬恒)。吳敬恒的留墨是一幅《大佛與小佛》的畫。據說這是迄今能見到的存世的吳氏惟一的一幅畫。畫面一個大佛的雙肩盤着兩尊神態可掬的小佛,大佛頭上還頂立着一尊小佛。題字為:「我從千佛來,來見嘉定(樂山,筆者)佛,千佛是小瀅前生,大佛我與父親所見。」為寫此文,我請小瀅提供此畫背景資料。小瀅說:「一九四二年,吳老先生到敦煌參觀歸來,途經樂山,特地來看我們的。」又說:「吳、陳兩家有親戚關係,吳稚暉是我父親的表叔,是吳老先生將我十五歲的父親帶到英國,又把我二叔陳洪帶到法國的。兩家人很親,我小時候吳老先生很喜歡我。」我問大佛、小佛到底是甚麼意思,小瀅說前兩句她懂,後兩句到現在也不明白。能解這個謎的只有吳稚暉了。
小瀅的紀念冊,所收藏的絕不止友誼,更是歷史,或曰歷史的見證,是那個時代留下雪泥鴻爪。高艷華女士協助小瀅將其梳理編成《樂山紀念冊》,二○一二年由北京商務印書館公開出版。梁實秋女兒梁文茜說「所用的資料都是『野生』的,所以很好看。」蕭乾的夫人文潔若評論說:「這是一個別開生面的回憶錄,從一個獨特的角度開拓了一段很值得回味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