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觀察父親,有一段時日了。這事情怎麼起的頭,倒是想不太清楚,只是知道,過沒多久,便養成了習慣,到現在,有關父親的一切,事無大小,都自然成為觀察對象,以至於,連他視為隱私的日記,都偶爾會冒着被他發現的危險,偷看不說,還要將自己認為重要的訊息,抄錄在我的小本子裏面。
記得小時候,為了父親偷看日記,又用日記裏透露的事情轉過頭來教訓我,曾經大發脾氣,那不是天底下最卑鄙的行為嗎?不料現在掉轉頭來,輪到我,卻並不以為羞恥。這是怎麼回事呢?
說不定甚麼時候有用嘛,記下來再說。這就是我的理由。
我對自己為甚麼變成這樣,當然,也反省過。
做兒女的,關心自己的父親,理所當然嘛,這又有甚麼好奇怪的呢?然而,需要關心到偷看日記的程度嗎?這一點,好像又不太能說服自己。何況,每次偷看之前,偷看之後,竟意外發現,心裏面,似乎有那麼一點不該有的滿足感,這就不好理解了。難道,到了我即將進入中年的年紀,還會有青春期未能充份滿足的叛逆心理,殘存在潛意識裏,左右我的行動?我實在想不清楚了。管它呢,父親的日子,有去無回,這種莫名的壓迫感,主宰一切,我也懶得分析自己了。
小本子裏面的第一條,記錄了這樣無關緊要的一件事。
「早晚盥洗時,順逆各梳一百次,據說有延年益壽之功,何不試之!」
查看日期,父親那年剛過六十五歲,決定從多年教書生涯中急流勇退,以便利用餘生,完成他寫一本「大書」的宿願。本來嘛,六十五歲的父親,由於經常在業餘時間打乒乓球,搞園藝,身板還挺靈活硬朗的,何況,要寫他研究了一輩子的唐代文化史,必然千頭萬緒,不知有多少準備工作,衡情度理,空虛迷惘的心情,不可能出現的。為甚麼突然念叨着「延年益壽」呢?當然,既有大量材料需要梳理,心目中的「文化史」,據他透露,又要突破前人窠臼,那麼,希望自己長壽,慢條斯理,仔細經營,不是很自然的嗎?不過,引起我警惕的,是接下來的那句評語:
「時不我予!」
這就不對了。因為,我注意到,父親退休後,給自己規定了每天的工作時間,上午九點到十二點,晚上八到十點。一天五個小時,應該是很合理的。但是,每次到父親家,我發現,他好像不太能夠嚴格遵守,尤其是近來,胖胖和寶寶都帶去的時候。我其實還蠻小心的,總是怕孩子們閙,讓他分心,經常安排他們,天氣好,就在戶外,天氣陰雨,就呆在地下室。不料,老人家就是會找藉口,一會兒過來逗寶寶,一會兒又教胖胖打乒乓球。胖胖才三歲半,還沒球桌高,父親居然花時間跑「家庭站」買工具、材料,給胖胖釘製了一條長板凳。胖胖站上板凳,手拿球拍亂揮,父親從對面餵球,極有耐心。塑料盆裝滿乒乓球,一盆一百上下,每次不餵個七、八盆,絕不罷手。
既然「時不我予」,怎麼還浪費寶貴時間幹這些呢?
從退休到現在,都快五年了,「大書」的影子仍未出現。
小本子裏面,記錄了有關「大書」的幾條。
首先是父親六十七歲生日的那天。
「接受邀約,擔任『昭陵六駿』顧問。據說其中兩駿現藏美國,有人發起追討,原不想涉入『尋國寶運動』,對方堅邀,自覺責無旁貸。寫書的事,先擱一擱吧!」
那兩年,常有中國文物拍賣的國際新聞,價格炒作到令人咋舌的程度,當然是因為「中國崛起」啦!有次晚飯,父親發牢騷:
「兩個銅鑄獸頭,才兩、三百年的二流東西,要價三千萬美元,這『佳士德』不是形同強盜嗎?本來就是強盜搶走的,現在,看我們有錢了,再搶一次!甚麼文明先進,普世價值,依我看,都是混帳的強盜邏輯!」
我沒敢接腔,心裏卻想,這些文物,若是留在中國國內,早就毀掉了,誰知道甚麼時候,又來一次文化革命、軍閥混戰呢?磊磊說了我想說的,結果挨一頓臭罵。
我們姐弟倆,從小被迫接受傳統中文教育,苦不堪言,我大都逆來順受,磊弟的反抗卻始終如一,不過,反抗是沒用的,只會招來更大的壓力,這或許是他提早結婚提早自立的根本原因吧。
六十九歲那年,「大書」又出現在日記裏,但卻是這樣表達的:
「是非成敗轉頭空!著書立說,有那麼重要嗎?」
父親的日記,基本上,有點像魯迅體,絕大多數內容,都是每日生活的記錄,買書花了幾文錢,老友聚會誰付賬,諸如此類。他很少提到自己的研究,根本不提「大書」的構想或思路。這跟他參與「昭陵六駿」的性質也差不多。除了開始熱衷那段時間提供一些資料,後來就沒下文了。他這些事,我的興趣本就不大,我的偷看目標,是偶爾出現的「思想性」記載,這些東西,才會讓我注意。而所謂的「思想性」,其實也跟他號稱「著書立說」的工作無關,對我而言,「思想性」就等於父親衰老的訊號,我注意看的,無非就是這個。
比如說,「梳頭髮」的訊號後,發生了乒乓球事件,乒乓球事件後,又有廢園問題,這些連串事件,構成了父親走向終點的無可挽回的下坡路。
我想掌握的,難道是他的命運嗎?
乒乓球事件的核心,是他的眼睛。忽然一天,抱怨「看不見球」,換了眼鏡也不行,終於查出,原來是「白內障」。我們都勸他開刀,這種手術,現在已是家常便飯,一、兩個小時便可回家,很少聽說有甚麼意外。然而,父親堅決拒絕。他寧願放棄多年來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也不讓人碰他的眼睛。他的地下室,原是一批乒乓球發燒友經常聚會鍛煉的場地,不久,因為他的態度,人漸漸散了,只剩下他餵球,胖胖亂揮亂打,成了祖孫遊樂場了。
這種自暴自棄的態度,也許跟那些天的緊急安排有關。磊弟、慧芬要飛加州參加婚禮,我跟湯尼恰好要二度蜜月,都是早就計劃好的,恰好碰在一塊兒,四個小傢伙全送到爺爺奶奶家。
連續三天,四名恐怖分子,肯定天翻地覆,奶奶其實合不攏嘴,爺爺呢?他接受任務前,不是還說:沒問題,沒問題,正好藉此讓他們學點規矩嗎?
怎麼到頭來,老說胸悶氣喘呢!
「廢園」問題的核心,是他的腰。
小本子裏面,抄錄了不少父親搬家前後的材料。
父親的「老家」,就在他教了幾十年書的大學校園附近。磊弟創業,故意選擇離我們成長的「老家」有一段距離的外州。其間隱約埋藏着父子情結,我是很明白的。然而,到了父親退休,我們的下一代陸續報到,情況開始變化。
小本子出現了這麼一條。
「磊兒似天良未泯,竟提出『簡家寨』計劃,雖有志大才疏之嫌,動機、構想,可圈可點!」
那時,父親退休已有兩、三年,我跟磊弟多次商量,結論一致,要他們搬過來。關鍵是如何讓兩老下決心搬家。母親早就站我們一邊了,她幫着動員,父親說:如今搬家,等於動搖國本。
確實,老年搬家,傷筋動骨,離開熟悉環境,疏遠多年朋友,對父親而言,已經是難以承擔,何況,重中之重,他辛苦經營了幾十年的院子,更是難以割捨。
那個院子,坦白說,其實蠻侷促的,年輕時難免貪多,到現在,滿坑滿谷,樹都長到相互打架,底下的花草,陽光不足,多細弱瘦長。我們遂決定,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看見未來,看見希望。
僥倖成功了。父親對新居一見鍾情。那晚的日記裏,是這麼寫的:
「此地偏南,約百餘里,屬美國農業部劃分之第六B區,則多年夢想之梅花、山茶、紫薇,皆可種植,引水開池,則可育荷養鯉,況地大樹稀,陽光燦爛,優種玫瑰不難成活,大有可為也!」
父親心愛的一些杜鵑、芍藥、鳶尾、變葉玉簪,都在搬家前後,移入新居,他寶貝的海棠,也在磊弟幫助下,種在他的書房窗外了。
連我那個笨老公都幫了點忙,湯尼查遍網站,終於找到了梅花。原來,美國人不懂,只叫「日本杏花樹」,當然中國的骨里紅硃砂梅、綠萼梅一類名種,是找不到的,大多是日本或美國人的配種,也難能可貴了。
父親的腰,就是梅花害的。梅花一共訂購了十幾株,運到的那天,他太心急,等不到周末大家幫忙,一個人拼,出事了。
醫生診斷,椎盤突出之外,脊柱還有點彎曲,加上他年紀大,要他至少休息半年。這就產生了所謂「廢園」問題。
我們不覺得有甚麼大不了,自己人如果忙不過來,花點錢,找專業園丁照顧一下,身體復元再自己玩,有甚麼不好呢?父親卻把它當成里程碑。
「『園』從此廢矣!他生未卜此生休,此之謂歟?」
有那麼嚴重嗎?
我關心的,不是他的園林夢,也不是他的「大書」,真正在意的,只是他應對這些生活瑣事所反映的心態變化。
父親是一輩子不服輸的那種人,年輕時,也曾飛揚跋扈,怎麼到了現在,一點點生活上的小挫折,就產生萬念俱灰的感想呢?這是非同小可的。
因此,「廢園問題」,事關重大。
這天下午,決心好好想一下。我也沒甚麼特別辦法,不過是對着我抄錄多年的小本子(已經幾十頁了呢),從頭到尾,仔細梳理。
有一條,一條以前不曾注意的邏輯,終於在細讀後,顯現出來。
為甚麼,父親這幾年來,凡是有關身體的病痛,總是伴隨着某些不如意的事情出現,彷彿是某種併發症?
為甚麼,這些一開始出現在日記裏的病痛,等到不如意事過去,就好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一樣,再也不是煩惱呢?
這個發現,不免讓我大吃一驚。
老頭子比我想像的要狡猾得多呢。
他知道我在偷看他的日記吧?
他抱怨病痛,或許是撒嬌吧?
他不過是要我們多注意多關心吧?
是這麼一回事吧?
那麼,我這個不苟言笑、難得放縱感情的父親,原來這麼寂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