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三月七日,是星期一,看《大公報》,驚悉容老(庚)昨天(六日)逝世。其時筆者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上班,遂拿持報紙到二樓饒公(宗頤)辦公室,擬告訴容老大弟子中山大學曾憲通教授,曾公那時蒞港與饒公合作搞曾侯乙墓編鍾和楚帛書研究項目。惟筆者尚未開口,曾公即愁容滿面跟我說:昨夜做了一個怪夢,聽到敲碑聲,夢見自己在敲鑿「容庚之墓」四字,這個夢境令他很不舒服。曾公又說,早上從研究院宿舍下樓,見到興建中的醫學院建築工人在打石,或這聲音引致這敲碑夢。筆者聽畢隨即出示《大公報》,曾公見容老逝世報道大驚,立即要返廣州中山大學為容老治喪善後。筆者遂託曾公代做花圈,四人聯輓,署名筆者而外,尚有鄭公(德坤)、常公(宗豪)、張公(光裕)。這次曾公夢境通靈,讓筆者頗感驚異。
過了幾天,輪到筆者做了一奇夢。夢中在一酒樓飯局,有人拿收條向我收錢,是張大千先生追悼會的花圈費,記得發票日期是四月一日還是二日。時大千仍健在台北,次日饒公跟筆者說,大千約他去台北相見,但復活節有點忙,擬等暑假讓筆者陪同去。筆者即告以不能等暑假了,要去就趕緊去,大千四月一、二日會死的,並告以夢中情景。饒公說我細路仔亂講,不予理會。筆者即電台北《藝術家》雜誌何政廣兄,何反應迅速,立即說《藝術家》四月號就做張大千專輯吧。四月二日還是三日,饒公來電話,告以台北友人電話訃告張大千上午病逝了,說我的夢境通靈,令他有點擔心,再囑不要夢見他,大吉利是也。何政廣兄後來見告,感謝預告大千死訊,四月那期張大千專輯賣得特別好。
再有一次夢境,卻不那麼準了。話說甲骨文泰斗于老(省吾)是張作霖身邊紅人,解放後在吉林大學教學研究,著述極富,甲骨文已識千多字大部份是于老認出來的。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在一九八三年九月搞了個古文字學術研討會,請了大陸一批專家學者來,于老老邁年高,筆者擔心他健康狀態是否能來參加會議,去函諮詢,于老回覆無問題,強調很想出席,也就連其弟子吳振武兄一併邀請,以便照顧。但當時剛巧碰到中國女子網球隊選手胡娜出逃,大陸對外交流活動收緊,中共港澳工委(新華社)要求將邀請學者人數減半,上海博物館的馬承源被刷掉,吳振武兄也被刷。于老怕死,一輩子不坐飛機,由振武兄陪護,由長春坐火車到廣州,筆者到廣州接駕。交接時,振武兄拿出一叠于老的病歷,說出事時不能用甚麼藥,要用甚麼藥,讓筆者憂心忡忡,更加小心保駕護航。當時下榻美麗華酒店,我向酒店申明住客情況,詢問出事時該先打九九九抑是電酒店,酒店方面也有點擔心,要求我陪于老睡。于老只出席大會開幕式,全程由筆者護駕,幫他謝絕一切應酬,連馬臨校長的飯局也推掉。筆者小心侍候幾天,只到海洋公園一次,在寒齋觀賞書畫,陪老人家見見馬來西亞專程來港的女兒。于老在港幾天,每天都很高興,健康正常。(除了剛到港那天商承祚來訪,談次間,商老說到于老反馬克思主義,于老曾生氣跟商老吵了一架。)及會議完畢,筆者護送于老回穗,「完璧歸趙」,由振武兄接收了,筆者始放下心頭大石。于老也就與振武兄乘火車返長春。不久,筆者卻夢見于老躺在床上病卒,心感不妙。其時長春可沒有長途電話這麼方便,遂寫信與振武兄了解情況,很快覆函至,原來于老真的差點嗚呼,學校已準備好治喪等一切事宜,只等于老斷氣,但于老忽又「翻生」,能爬起身,活過來了。還好,筆者的夢不準確了。但沒幾天,訃聞至,于老真的往生了(一九八四年七月十七日)。振武兄幾頁紙的信詳述于老卒前病情,我不懂醫,也看不明白,只知夢境還是對了一半。已有大千報夢前科,再加上于老這半準確之夢,所以饒公真有點怕,一再叮囑,不要夢見他。
再有一奇事,也是夢中發生,時維一九九六年,與紐約藏家王方宇有關。王老藏八大山人作品極富,是張大千離美返台定居前,廉值讓與王老的。王絀於資,再廉值也付不出,大千只好讓王每月美金幾百,分期付款,算是半賣半送了。筆者編《名家翰墨》叢刊,其中一個系列,是《中國歷代名家法書全集》,王老乃將其所藏八大山人法書,編為二冊,蒐入這個系列,而編印正有稽延。有天半夜三更,筆者酣睡中有似被人揪着心臟,突然心痛驚醒。至清晨則接紐約藏家鄧仕勳來電,告以王方宇病逝之噩耗……。
筆者那次睡眠中心痛,疑是心臟病,可大可小,上午立即看醫生,左驗右驗,醫生細詢筆者從事何業,又問有做甚麼運動嗎?告以只是打打太極而已。醫生即說他也要學太極了,因為我的心臟良好,有似馬拉松選手的心臟一樣強,太極果然有功效。既然醫生驗證我的心臟一點問題都沒有,但為甚麼痛呢?是王老冥冥中揪心催促?這是予小警告吧?那比鄭板橋「為厲鬼以擊其腦」輕可多了!於是趕緊編印出來,讓王老安息,也讓筆者安心。
夢境和現實,是找不出因果的聯繫,《左傳》有「晉侯奇夢」,那似是夢境成真,而「子不語怪力亂神」,那卻是夢境難憑。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那又是來不及研究而已。西哲康德把宇宙的一切劃為可知、不可知兩部份,其不可知者,就是為這種人類理解力未及者預留位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