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我們會打的 - 毛尖

毛尖:
我們會打的 - 毛尖

一大早被電話弄醒,一年到頭,今天輪到我們當主角。儘管這些年教師的聲譽降無可降,但是在學生的熱切祝福中,虛假繁榮還是有的。
回籠覺睡不了了,躺在床上,把從小到大的老師在心中過一遍,感覺自己當老師實在是太沒威風了。小學數學老師一手大算盤一手粉筆盒進教室了,他轉過身去撥弄黑板上的算珠時,調皮的男生就開始動作。可是老師的後腦勺是長眼睛的,他回過身,飛出兩個粉筆頭,一前一後不偏不倚直奔剛才做鬼臉的男生而去。多麼精確的冰魄神彈,我們在座位上久久回味老師的手法,被擊中的男生幾乎是與有榮焉。
那些年,父母就怕老師不嚴格,我媽每次看到老師,總是熱切地說,老師,你要多打!老師也總熱烈回應,我們會打的!私下裏,我們議論老師長短,也是以嚴厲為主要指標,這方面,三班的同學每次都能贏我們,因為他們班主任實在太厲害了。一個班級五十多個人,從左邊管到右邊需要一分鐘,但是他們班主任硬生生把自己的眼睛練成了左右開弓,她大眼睛一瞪,左右邊疆同時感覺自己被輻射到了。當然,老師也是有代價的,很多年後我遇到她,感覺她的一個眼珠多少有點偏離正常位置。
那些年,一個好老師絕對是不惜代價的付出。老師恨鐵不成鋼地罵我們,罵到天黑下來,突然哎呀一聲自己的孩子還在幼兒園,匆忙走了。骨折的老師拄着枴杖給我們上課,光火的時候,抄起枴杖打過來,自己卻跌倒了。那些年,被打腫了手心的學生的家長還會給老師送雞蛋,而我們每次全體起立,跟老師說你好的時候,心中全是敬意和羨慕。
為了這敬意和羨慕,我自己也當上了老師,可是十多年了,我向學生飛過一次粉筆頭嗎?我敢對學生大聲說,給我站到角落去聽?天地良心,有時我也想打來着想罵來着,但是,老師熱烈打罵學生的時代永遠過去了。學生下載雨果的《莎士比亞論》當作業,我只是退了回去;年輕戀人在教室後排互相餵麵包,我裝聾作啞了;有人把魯迅寫成魯達,把張愛玲的代表作寫成《人間四月天》,我也就畫個圈,要是在我們的少年時代,老師不把答卷劈頭蓋臉扔過來,那就不叫愛之深恨之切。
進步主義的說法,現在的師生關係是文明了,通過教育收費,學生也慢慢從我們的孩子變成了我們的上帝,搞到後來,教師變得需要用「教師節」來讚美,類似我們用「閱讀節」來挽救閱讀,用「植樹節」來挽救植被。而實際情況是,當我們終於走出類封建時代的師生關係時,老師和學生一起墮落了,「春蠶到死絲方盡」「化作春泥更護花」這些用來讚美老師的詩詞,我們早就配不上,學生和家長也不會這麼來要求我們,社會新聞裏的老師常常斯文掃地,禽獸不如的也有,與此同時,學生對老師動武,家長狀告學校的事情,也多了去。所以,現在的教師節,很多時候就跟學校門口的玫瑰花攤一樣,花團錦簇很好看,但意思卻被小販聲嘶力竭地壟斷了:「教師節,玫瑰花,十元一枝,不送後悔!」
小販的聲音,聽久了,像疲憊的請求也像軟弱的勒索,而在這樣有玫瑰花有教師節的年代,我很懷念少年時代老師的眼光,還有他們說「我們會打的」時候,語氣裏的熱情和責任,至少,在那個年代,我沒有聽說過有學生被老師打得要跳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