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綃紅:出走 - 邵綃紅

邵綃紅:
出走 - 邵綃紅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中國百姓沒有太平日子。日本窺伺中國領土,一再挑起事端,從東北逐步蠶食到華北。中國政府礙於國防薄弱,始終抱着餒靖的政策,一再和日本議和。
「對日和議」是邵洵美多年來關注的一個問題。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本駐華軍隊在閘北挑起事件,令他髮指。事件平息之後他氣憤地說:「人家把閘北閧個精光,我們還是笑逐顏開地和他們飲香檳酒;人家把東三省搶得精光,我們也不過用一個無抵抗的口號對付……容忍是錯了的!容忍是懦怯者的遁詞!……」
一九三六年雙十節,哪能有節日氣氛?日軍已在東、西、北三面包圍北平,又遣七十六艘軍艦在廈門會操。國事緊張,殺機已伏;而這時和議的風聲又起。在強國的欺凌下,政府一次次的忍辱求和,邵洵美義憤填膺。他讀到家藏古籍南宋鄭忠湣公的《北山文集》,發現那真是「千古不朽之作!」鄭公反對秦檜與金議和,冒死一再奏諫,主張「議和不屈」。洵美說:「今日的局勢與彼時的情景何其相似!」於是他寫了一篇文章刊在他主編的《論語》半月刊,發表自己對國事的意見。次年翻印了鄭忠湣公十四篇奏疏和兩篇傳記出版單行本,以他那篇文章作序。免費送給《論語》半月刊的訂戶,以引起公眾的注意。
「對日和議」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頭之痛。
中國近代史裏留給國人的一個最大的創傷是清末中日甲午戰爭失敗,簽訂的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清軍敗北之後,朝廷派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戶部侍郎張蔭桓與湖南巡撫邵友濂赴日議和。他們到了廣島,日方故意刁難。拖延了十天,日本全權議和大臣伊藤博文方才接見他們。接着日方又藉口張、邵所帶的敕書裏有「請旨」字樣,認為「不足全權委任狀」,不跟他們談判,將他們送回長崎。日方傲慢地提出:「須另派十足全權,曾辦大事,名位最尊,素有名望者方能開講。」他們暗示非得要清廷派北洋大臣李鴻章親往談判不可。可那時中堂大人李鴻章正在接受朝廷的停職懲處,被剝下黃馬褂,奪去了翎頂。然而在日方的壓力下,清廷無奈,只得對李鴻章「開復革留處分」,賞還翎頂黃馬褂;也就是讓他官復原職,奉旨前往日本談判,簽訂和約。「頭等全權大臣」李鴻章由是成為被國人唾罵的千秋罪人。後人不知其中細節:在馬關進行的中日和約談判艱難,作為戰勝國的日本貪婪地向中國提出割地(包括承認朝鮮獨立,割讓台灣、澎湖列島和遼東半島)賠款三萬萬両白銀等等苛刻要求,李鴻章氣憤地遲遲不提筆簽字。意外的,他遭到浪人槍擊。倒在血泊的李鴻章當場昏迷。蘇醒後,在劇痛中他堅持留下染血的黃馬褂,堅持不做手術。七十三歲的他,左眼下深部嵌着子彈,傷口並心口淌着血,與日方繼續談判。正因為中堂大人挨的這一槍,引起了國際的關注。日人理虧,原本向中國勒索三萬萬両白銀,只得減成二萬萬両銀;要中國割讓的遼東半島那一條也被迫删去,但硬是要中國出三千萬両銀作補償。為脅迫清廷簽約,日方以進攻北平來恫嚇。李鴻章不得不含怒簽署了這個不平等條約。李鴻章之敢於落筆,自然有光緒皇帝批示簽署和約的朱筆聖諭。這個賣國條約是中國人的恥辱,也丟盡了邵洵美的祖先的顏面;因為邵友濂正是邵洵美的祖父,而李鴻章的姪女作為他的千金嫁入邵府,正是邵洵美的嗣母,中堂大人也算是邵洵美的外祖父。
人們更不知道,「對日和議」這個問題,也正是為甚麼在淪陷時期,邵洵美會拋妻兒於危難之中,決然離家內地行的原由。一九四一年日本人進租界,上海完全淪陷了,邵洵美隱居家中。附逆的親弟弟邵式軍幾次拉他下水,日本人也傳人前來聯繫,他嚴詞拒絕。到一九四四年秋意大利已經投降,蘇聯軍隊攻打柏林在即,德國法西斯支撐不住了;日本則在太平洋戰爭中接連失敗,他們深入中國內地的兵力不足,深感陷入泥潭。日軍駐滬的憲兵隊長岡村適三又派熊劍東來游說邵洵美。他們知道,在重慶的中國政府部門有邵洵美的老朋友。他們要邵洵美出面去溝通,以求「中日議和」,借此可以奪取當時已經佔領的中國廣大領土。邵洵美怎麼能幹這等事!他恥於充當外公李鴻章曾經扮過的角色。想到敵人垂死掙扎時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再來糾纏,甚至會逼迫自己就範,那又如何是好。他暗中與妻子佩玉反覆商量對策,決定「走為上計」。他帶着長子祖丞和友人但荃蓀,隨萬籟鳴鋌而走險,偷越封鎖線去內地。佩玉與洵美信念相同,危難與共,她情義兼顧,不畏艱危,獨自挑起六個兒女的生活重擔,支持洵美的正確選擇──出走。
十幾年來,家裏的事洵美從不插手,他只顧埋頭讀書寫文章辦出版,跟朋友談文評藝道古論今。孩子們吃飯、讀書、衣衫、病痛,成長,全由佩玉照管,不用洵美操心。然而佩玉三十不到就患上哮喘病,發作起來,喉頭痙攣,上氣不接下氣,胸部像海洋一般起伏。洵美坐在一旁難受,無法替代愛妻的痛苦,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室內安靜無聲,佩玉的喘才慢慢平息,方能躺下休息。洵美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描述,他寫道:「人說,『父母在,不遠遊』。我是,老婆在,也不遠遊」。如今洵美遠走,不在身邊,佩玉忐忑不安,萬萬不能發病啊!他父子倆出走之後一直沒有信來,在孩子們面前佩玉一如既往,不露愁容,她不能讓大的兩個女兒覺察媽媽在憂慮。她口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但是心頭怎麼能不焦急?不由得走近置放在屋角的一尊觀音菩薩,默默祈禱。佩玉不是個吃素拜佛的人。不過她的手臂上有三個香洞,那是十幾歲時跟着長輩去金山寺做水陸道場,超度亡父,和妹妹一起被師太種的「善根」。她覺得,中國人家都有迷信的傳統,燒香拜佛;實際上菩薩看不見,是「做」給人看的。苦命的人倒是真心拜佛,家裏那個年紀輕輕就守寡的阿媽,初一、十五必定吃素,每天在這尊觀音面前上香叩頭,口中念念有詞。她不識字,倒能夠背出長長的《心經》。
美術家萬籟鳴這個時候為了生計「跑單幫」,往來於上海和屯溪之間,安徽的屯溪是離日佔的上海最近的中國軍隊統治的區域。其間有個「三不管」的通道,人稱「陰陽界」。日偽和國軍都睜一眼閉一眼,任其暗中開放,雙方都有利可圖。洵美等人就請萬籟鳴帶路。十月,他們到了杭州,正當他們聯繫去淳安的船,富陽地段共產黨的軍隊和日軍打了起來,船隻停駛。他們只得滯留杭州,直到次年五月。其間也不敢回上海。不料半路在淳安就被人認出,以為邵洵美是為大漢奸邵式軍到重慶去「通關節」,將洵美父子一行軟禁在西廟。萬籟鳴趁亂躲過,急忙打電報給在重慶的張道藩報急。捕風捉影,令洵美啼笑皆非。在西廟,遇見了杜月笙,老熟人,也就解除了軟禁。說起來,杜月笙還跟洵美沾一點「親」。洵美的岳母殷太夫人有個丫頭,十分討喜,比佩玉大一歲,從小在盛府長大,老太太當女兒看待。後來讓她去學戲,藝名姚玉蘭,成了名角,杜月笙看中娶回家。當了杜府五姨太之後,她請求殷太夫人正式認她做乾女兒,殷太夫人很樂意,說等病好之後設宴迎見。杜月笙準備大事鋪張,來邵府拜見岳母大人,他就可算是盛家的過房女婿了。不想就在這時,殷太夫人患上癌症,病重回蘇州,一病不起。雖然不曾行大禮,但認上這門親,杜月笙和洵美也算是「連襟」了。
這時軍統局局長戴笠和美軍梅洛斯將軍也宿在西廟,組建「中美合作社」,準備從美國運來大批美軍,協同中方與日軍作戰,反攻上海。不料八月一日傳來急報,日軍攻打金華。次日又報「金華失守」,「金華機場失陷」。緊接着又傳來日軍攻打富陽,聲稱要「活捉戴笠、杜月笙」。八月五日建德失守,淳安告急。一時間風聲鶴唳,大家準備出逃。沒想到第二天沒有了動靜,原來美軍在廣島投了原子彈,九日在長崎又投了一顆,十五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眾人大喜過望,抗戰勝利了!
洵美攜子歸來,合家歡天喜地。佩玉心頭的懸石落了地。日偽統治下的煎熬總算過去了。洵美回顧這些年的日子跌宕起伏,總算有驚無險,老少平安。八年抗戰,黎民顛沛流離,各人遭遇不同,但都遍嘗驚擾,飽受離散之苦。如今幡然勝利,舉國歡騰。闊別多年的老友,或自峨眉歸,或從避居的外地,浪迹的海外,一一歸來。全增嘏隨着復旦大學從四川「復員」回上海,施蟄存輾轉雲南大學、廈門大學、江蘇學院回到上海的暨南大學。老友重聚,無不額手稱幸。霞飛路一八○二號又成了朋友們逍遙神聊的熱鬧場所。有一時攝影師郎靜山,美術家萬籟鳴,篆刻家錢瘦鐵,劇作家顧仲彝常來。晚報主編姚蘇鳳來,卻是跟洵美研究美國偵探小說。詩人徐遲、徐訏也時來拜訪。老同學顧蒼生和常客林微音、但荃蓀自然三天兩頭來坐坐……。客來,佩玉總是好茶好煙招待,洵美心情歡暢,談笑風生。
外地的朋友也恢復了通信,沈從文從西南聯大到北大任教,洵美接到信十分寬慰。黃苗子從香港回南京,也欣喜地跟洵美恢復了通信。苗子在重慶和郁達夫的姪女郁風結婚了,兩人都是畫家。惟有達夫,一去不返!想起郁達夫和王映霞,洵美心頭沉重,想不到這對兩情相悅的佳偶竟會離異,更想不到達夫避居南洋會喪於敵手!洵美欣賞達夫的文章,在《獅吼》、《新月》撰文評介;也跟他在《人言周刊》討論勞倫斯的《查泰來夫人的情人》。二人深交,達夫是他的幽默雜誌《論語》的固定撰稿人之一。一九三六年林語堂把《論語》編輯陶亢德拉去幫忙編輯《人間世》,洵美不得不扔開《人言周刊》,親自抓《論語》。接手之初,一度請達夫合作編輯。那時候達夫雖然遠在福建當官,還是給洵美不少幫助指點,並接替林語堂選編了第二本《論語文選》。每次達夫來上海,洵美總會約了畫家黃苗子上飯館,三人推心置腹閑聊。想像達夫被日軍殘害的可怖情景,洵美不寒而慄,真慘啊!他不禁聯想到志摩的空難,憶起沈從文從濟南回來說志摩指甲裏有泥巴。洵美像是看見志摩隨着火球往下……往下,落到地上,十指抓扒泥土,想撐起身來,卻不能……洵美忍不住欷歔。他回想到一九三一年,志摩站在一座七層樓的窗口,指着遠處沒有雲也沒有景物的天邊,對洵美說生命的永久。可是,詩人和他的誇口現在都已消滅在太空裏了!達夫和志摩是杭州的浙江一中同班同學,因志摩的介紹,洵美才跟達夫相識。而今,達夫也走進了志摩的那個世界,志摩愛朋友,但那個世界不容許人世的親熱。志摩啊,達夫見到你,或許不能夠和你拉手,但至少可以減去些你在那個世界裏寒凜的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