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儂說老帕克那幢古屋如今歸女兒黛西居住。外牆還那麼殘舊,裏頭好像修整過,不霉了,寬大了,亮堂了。書房依舊陰冷,夏天開了窗陽光照進來才暖和。那股煙斗味道隱約還在,人都走了快二十年了,黛西說煙味也許都薰進書架上那些書裏,棄不掉。藏書賣了不少,還剩不少,全是些稀世的裝幀,聽說幾家舊書商拍賣行游說好幾年黛西都捨不得放手。老先生臨終賣掉的是十四到十八世紀的古籍,李儂說留下的這些倒是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葉的皮裝初版,遠近藏書家覬覦的裝幀。老帕克我旅英時期跟他多有往來,住過老北平老上海的英國儒商,娶過中國太太,抗戰第四年難產死了,戰後回英國再婚,生了黛西,老來掌上的明珠,疼得要命。黛西的母親安妮我們也熟,比老帕克年輕二十歲,端莊秀麗的威爾士女子,喬叟專家,《坎特伯雷故事集》幾乎可以倒背,大好人。老帕克珍藏的古老英國藏書票從來一張不肯割愛,我和戴立克想要的安妮一說給,老帕克不敢不給。安妮八十年代尾病逝,才五十多,走得太早了,我們都懷念她。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求學時代讀過考過,懂些皮毛,許多段落聽了安妮闡釋忽然懂得深了些。聽說她從前演過不少話劇,說話聲音格外好聽,很會講故事,冬夜爐邊圍着她聽她講書是人生一樂。老帕克說安妮編寫了好幾幕坎特伯雷故事,找到劇團排練過,經費不足半途告吹了。老帕克晚年善忘,見了人都記不住名字,安妮學他的表情學得很像,先是一愣,接着自嘲:「玫瑰不叫玫瑰依舊芳香!」大家誇他機智。他又愣了半天似乎忘了剛才說過的那句名言。「朱麗葉說的,不是嗎?」眾人爭相點頭稱是。「儍話!莎士比亞老愛讓筆下人物說儍話。沒辦法,莎老頭是詩人,不是嗎?」後來醫生驗出老帕克患了輕度痴呆症,安妮傷心得不得了,天天陪着老伴寸步難離。沒幾年她患癌。沒幾年她走了。老帕克急速枯萎,連女兒黛西都不太認得了,性情還很倔強,在安老院裏住了十一年才下世。那些年我不在倫敦了,老帕克後來這些事情都是李儂告訴我的。前些日子她說黛西找出老帕克從中國帶回英國的清代荷包佩囊,三四十個都蛀了霉了爛了。李儂說她七十年代見過那些荷包,好奇趕緊過去看看,果然收藏不當,完好的只剩四五個,黛西不要,全送給李儂。綉花綉字布做的荷包輿服典籍叫佩囊,有檳榔袋,有煙絲袋,有扇套,有香囊,圓形橢圓形雞心形都有,荷包頂端是手風琴似的抽摺,穿一對縧繩束了口男人佩掛在腰帶左右兩側,女人佩掛在大襟服飾腋下扣紐扣的地方。六十年代香港有些古玩店裏存貨不少,清宮裏流出來的最講究,最漂亮,都用刺綉緙絲的圖案,紋樣大半是吉祥紋樣,瓜瓞綿綿,福壽萬年,都有。我的朋友杏廬先生買了不少,宮裏裝荷包的錦盒都買了,隔成九格,長格子裝扇套,其餘八格裝款式不同的佩囊,一片喜慶。《紅樓夢》裏也寫了,荷包裝些吉祥錁子送人,鴛鴦給了劉姥姥兩個,說:「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給小孩子們罷。」錁子是舊日作貨幣用的小金錠小銀錠。李儂說這些荷包老帕克早年找出來給她欣賞,說是中國太太的遺物,全是大內精品,老北平琉璃廠裏買的,老先生送了一個給李儂,細細一聞還散發一絲香氣。難得一段異國情緣,老帕克終歸念舊,亡妻珍愛的荷包佩囊細心守護,倫敦家裏長年掛着兩幅中國彩墨國畫,也是亡妻家傳之寶,一幅是齊白石工筆草蟲,一幅是吳昌碩長條寒梅,題了這樣幾句詩:
梅谿水平橋,烏山睡初醒。
月明亂𥧌西,有客泛孤艇。
除卻數卷書,盡載梅花影。
安妮很通人情,她說她讀了那位中國元配寫給老帕克的許多信,真是舊派閨秀,嫻淑得體,英文寫得太好了,照顧帕克無微不至,可憐烽火中醫院設備簡陋,白白送掉兩條生命。她找出一張老照片擺在他們家的鋼琴上,帕克年輕極了,又高又瘦,身邊的中國女士一身碎花旗袍,古典端莊,五官很秀麗,站在西湖邊的柳樹下像唐詩,像宋詞。老帕克說那是他們談戀愛時期拍的照片,他跟她學講國語,日常對話都應付得了,老了忘掉一大半。我跟他聊天他要我說國語,慢慢說,他聽得懂五六成。老帕克稱讚戴立克國語說得那麼順當,一點英國口音都沒有。那是真的。戴立克私下跟我聊天話裏還懂得穿插許多「他媽」,更悅耳,更地道。這個本事老帕克領會不出。聊天聊起英文舊書裝幀,術語多,我和戴立克都沒法用國語翻譯。舊書裝幀李儂是專家,知識廣博,門路也多,老帕克經常請教她。老先生說他的藏書其實雜亂得很,十六十七世紀古籍是他爺爺那輩先人的舊藏,破損嚴重,修復昂貴,工匠分批修了一些不敢再修了。十八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的藏本倒是他戰後回英國收進來的,一九四八到一九五四年間收的最多,那時期百業萎縮,書香門第放出來的古董古書多極了,都不貴,他集中財力專買名家裝幀的初版書,偶然也買些歐洲古董家具:「名家油畫錯過了,」老帕克說,「真後悔不聽安妮勸說,她懂藝術,法國印象派作品那年月不算貴。」老先生從來不跟我們逛舊書店,藏書似乎夠多了,想要的書幾乎都齊了,生活無憂,不牽不掛,偶然炒炒股票,大半時間都躲在家裏看書,每年晚春安妮陪他去歐洲逛一逛。音樂會他愛聽,戲劇也捧場,美術展覽大的小的他不放過。一兩個月一次的家宴我們都要去,不去老帕克會不高興,安妮也會不高興。安妮善烹飪,意大利菜餚最拿手,聽說早年拜過意大利名廚子當師父,繳學費學過的,老先生是美食家,說西餐意大利第一,中國菜香港第一,粵菜滬菜全中國最好的都在香港:「英國菜要能做得像英國書籍裝幀那麼好就好了!」老帕克不認為法國書籍裝幀世界第一,他說英國裝幀工藝一點不輸法國。他家藏書各派裝幀大師的精品收齊了,許多心愛的書籍他都重金聘請名匠做書盒書函保護,三冊一套五冊一套的經典都做了展覽匣exhibition box,做成豎立的書型皮匣,書脊做匣門,匣門上裝暗扣,輕輕一按匣門自動打開,整套書豎在匣子裏漂亮得不得了,跟古時候放文件放標本的索蘭德書狀盒solander box有點像。老帕克那些展覽匣好像都是桑科斯基裝幀作坊訂做的,他說美國人乾脆叫做炫耀匣fanfare box,暗示匣裏裝了匣主得意的珍藏,聽說五六十年代桑科斯基他們接了美國舊書店不少訂單,做好了賣給加州大戶人家珍藏,愛看書的好萊塢大明星都買。我找了好多年才找到一套三冊雪萊遺詩集,展覽匣做得跟老帕克家那些皮匣子一樣,一八四七年雪萊夫人校注本。夫人叫瑪麗,名作家,寫恐怖小說《弗蘭肯施泰因》聞名,老帕克藏了一本簽名初版本,李儂求讓求了好幾年終於原價勻給她。她說初版簽名本不稀奇,瑪麗寫了長長一段話送朋友才難得,老先生運氣好碰着了。其實老帕克的藏書作者簽名本多極了,帶題識的也不少,安妮都抄錄在筆記本裏,戴立克說當時疏忽了,忘了影印一份留作參考,光是《伊利亞隨筆》初輯裏附的藍姆信札就夠稀珍了,札納朵夫裝幀也漂亮,我記得信札裱在書尾,藍姆小字剛勁秀美。三四十年前的往事了,聽說老先生那幢古屋從前叫「蘋果花小築」,十九世紀一位國會議員的舊居,後園幾株蘋果都在,花季滿樹小白花,帶些紅暈,很好看。蘋果熟了又是一番景色,安妮年年做蘋果餡餅送人,還有蘋果果醬,清甜芳香,外頭買不到。都說老帕克桑榆晚景一片靜好,可喜可賀。他聽了腼腆一笑,悄聲自言自語說:「幸福極了,整個人快像名著那樣站在展覽皮匣裏展覽了!」李儂電話裏說小築後園蘋果樹只剩兩株,都老了,聽說花開少了,蘋果也少了:樹猶如此,人也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