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潘靜安(1916-2000),廣東番禺人,香港土生土長。1936年6月參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共,出掌八路軍駐港辦事處機要部門,協助廖承志工作。香港淪陷期間,受命營救出大批文化精英、民主人士,深得周恩來器重,被授予模範共產黨員稱號。1958年至1982年任中調部駐港負責人,第五至八屆全國政協委員。
中共地工潘靜安在香港交遊廣泛,其中一位李世華,尤其熟稔。李世華(1916-1975)係李陞之孫、李寶椿姪,皇仁卒業後入關祖堯律師樓習法律,精商事法。復入警隊,官至副警司。世華蓄養馬匹,還親自策騎,馳騁快活谷。又嘗購置飛機,還親自駕駛,翱翔華南天際,來往廣州澳門。而英倫新出名貴房車勞斯萊斯,世華也購之駕之,車牌555,招搖過巿,威過港督。兼又開快艇,可謂活潑勇猛。如此世家子弟,與同齡之潘公老友,而且持續兩代。世華開設興華置業公司搞房地產之外,據說也開了間華都酒店。潘公擔任興華董事之外,又兼任華都總經理,副手係朱西就。如此身份,方便潘公搞情報工作。據潘公女弟子呂小姐言及,潘公在銅鑼灣糖街一樓宇二樓有一秘密據點,用作見人及交收情報也。華都酒店出門口幾步路轉個彎就到,實在方便。
五十年代初港英掃蕩共黨分子,大批要人被遞解出境。或者潘公也要避避風頭,與朱西就潛返大陸,到佛山福寧路吳煥文醫生宅短住。吳醫生係吳榮光第四代孫、吳趼人姪孫,佛山名中醫,嘗到香港為李陞家人醫病,而朱西就尊翁,在佛山主理李陞開的當舖,與吳醫生相熟,有此淵源,所以收留朱和潘。吳醫生公子就是名畫家吳灝字子玉,子玉讓出床鋪給世伯朱、潘二位孖鋪睡,自己落樓下打地鋪。
嗣後潘公又發揮其另一所長──攝影,與朱西就到廣州中山五路新華電影院隔幾個舖位開印象攝影舖。當時黑白照時代,也有喜把照片渲染色彩,吳子玉受聘在此處塗抹上色,兼看櫃面。這家印象影舖只開了一年就執笠。
本地大亨倚為軍師
五十年代初潘公或曾返港。羅孚說五十年代初認識潘,藍真也說約1951年認識潘公,那時潘公常去《大公報》找費彝民、李俠文。
1958年9月,潘公正式奉調重返香港,這回公開的身份是中國銀行香港分行總稽核室副總稽核,而實為中共中央調查部駐港負責人(上司羅青長)、中共香港工委常委。潘公初住中銀頂樓,後應中銀老總鄭鐵如之邀搬入跑馬地藍塘道鄭公館樓下居住。當時有人提醒鄭鐵如,潘是否負有監視之責。鄭與潘相處一兩年之後,發覺根本沒這回事,後更與潘結成肝膽相照的知交。
潘公搞情報工作之外,兼搞統戰。本身多才多藝,平易近人,又深諳黨的方針政策,廣泛交友,香港許多大亨,倚為軍師,言聽計從。例如王寬誠,甚麼事情都說找潘公問問,1986年王寬誠病危,也是囑潘公安排後事,可謂生死之交。
文革間,潘公被召回京。一下飛機,有女兒迎接,誣告潘是台灣特務,立給潘戴高帽,押着遊街,把潘氣個半死。後來潘與諸弟子談及此事,仍忿忿不平。潘公這次在京被批鬥,有個場合見到周恩來,周用「左光斗責罵史可法」的辦法,厲聲問潘:「來北京幹嘛!香港還有許多事情等着處理。」周隨即吩咐左右的人,立即買機票次日送潘飛穗返港,周刻意存護,潘才逃過一劫!
潘領導《大公報》社長費彝民,周恩來見費數十次,潘都在場。周有甚麼指示,由潘公向費傳達。有一回費夫人蘇務滋患青光眼疾,潘告訴集古齋小杜,需要幫費變賣一些字畫,籌錢醫眼,所以叫小杜去費家取書畫。杜遵命隔三兩個月便去費家取些書畫回集古齋銷售。小杜還記得當日潘公吩咐完,復與小杜說,費這些書畫哪裏來的呢?跟着潘說,老費專敲竹槓,最善於化公為私。杜小姐驟聽此語不知潘公是說笑還是當真。潘公說話表面輕鬆幽默,內心作何想,則不易窺測。有女弟子就說到潘公講話無句真。
潘公絕非刻薄之人,而是與人為善,把事情辦妥就是了。茲舉與出版有關例子。1969年建國20周年,出版系統要趕任務印製一本國慶特刊,全線總動員趕工。而特刊中毛老爺子的照像不夠清晰,廣東省公安廳派來監視新聞界的廖靄文打小報告,要求停印。出版界頭頭藍真焦急得不得了,一停工勢必趕不及國慶前出來了,更影響全線士氣。其時反英抗暴間,港澳工委負責人梁威林、祁烽移玉至易守難攻的中國銀行辦公,廖靄文到中銀向梁、祁告狀,梁一向細膽不敢表態,祁更是慣性不表態,正僵持間,潘公返到中銀,碰到這場面,稍一諮詢,即問藍真毛像據甚麼製版,藍說翻拍自《人民畫報》。潘即說能有如此效果,已經很不錯了。有潘公帶頭讚許,梁、祁二位始敢順水推舟,特刊得以順利完成,藍公始鬆一口氣,而廖則枉作小人。
說開反英抗暴,順提一事。港澳工委當時研究對策,把與港英鬥爭說成是港英壓制左派宣傳毛澤東思想。而這場暴動,有一大批戰友被抓捕囚禁在赤柱監獄。藍公接一任務,就是要把宏文四卷的毛著、紅寶書《毛語錄》,送進赤柱給獄中戰友學習。赤柱戒備森嚴,如何才能把毛著送進去呢?頗為費神。藍公想起「萬金油」潘公,找潘商量。潘公帶藍公到赤柱監獄附近觀察地形,像游擊隊作戰般,研究進攻方案。觀察現場情況之後,潘公發現有一規律,每天早上某個時辰,獄門打開,有幾輛房車駛進。於是擇一吉日晨早,藍真提早由司機張仔開車在附近等候,待監獄大門打開,這幾輛房車駛進時,張仔開車尾隨,門衞以為自己人也不為意。張仔把車駛進後停在監獄辦公室門口,藍公落車拿着毛著紅寶書,放在有司辦公桌上,申明代表三聯書店送與獄中戰友學習之用,執事者大為愕然。次日左報頭版大肆宣揚其事。
六十年代末,暴動被捕左翼人士,陸續出獄,潘公也通過這些人士了解獄中情況。例如《經濟導報》記者許雲程,在1967年5月22日那天到中環花園道採訪,被警察推撞去示威群眾中,揮棍扑頭。許出示記者證聲明係來採訪,警察一看記者證,大罵原來係左報記者,要打多幾棍,許當場昏死,後判入獄16個月。出獄後潘請許去中國銀行大廈,連續三天斷斷續續聽許詳細講述獄中情況。
文革暴亂,香港暴動。原先團結在左翼周圍的大批中間人士怕怕,避之惟恐不及。左翼人士與主流社會上下層越走越遠,交往圈子越縮越窄。潘公想方設法要打開局面。其時大陸剛弄「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展」,潘公引進這個展覽,以便有個題目,與各方頭面人物打交道,與港英修好以緩和局面,又可以讓廣大巿民觀賞文物之便,接近左翼。1978年4月18日中國出土文物展首次在香港公開展覽,展品136件,包括金縷玉衣等名品。潘公找利銘澤做主辦單位負責人。這個展覽由利公出面,也就能請得當時的港督麥理浩出席開幕式,影響大不一樣了。展覽一個月,觀眾達40萬人,是當年香港人口的十分之一。
扯遠一點,潘公與利銘澤多年老友,潘是中共情報系統的人,利似是效力英國情治單位,雙方都明白對方身份,但這並不妨礙友誼。暴動間香港受重創,中英雙方兩敗俱傷,傳聞利銘澤擬出面代中方與英方說項,和平解決。惟中共香港工委有鷹派強調鬥爭到底者,利銘澤無奈作罷。此七十年代汪孝博丈與筆者言。至利銘澤願出面代為談和,潘公是否擔任背後推手,已無從求證了。八十年代初,側聞利銘澤係中英雙方都可接受和信賴的人物,是內定香港回歸後的首任港督,惜利等不及香港回歸自身先大歸了。
潘公學其老闆周恩來,也是統戰高手。1973年章士釗忽爾乘專機來港,潘負責接待。章說來港探親,實搞統戰。章來港沒幾天病卒,潘要處理其後事。辦喪事也不忘統戰,潘公在香港搞了個140多人的治喪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的名單也有很多文章的。潘公知陳松齡岳丈大人是梁寒淡,淡叔哥哥是梁寒操,雖然淡叔也是教育界,但跟北洋時代教育總長章士釗拉不上關係,也被潘公拉進治喪委員會來,目標係影響其兄也。而這個委員會中,有好些人士,如鄭棟材係聯合書院院長,中文大學副校長,側聞反英抗暴間港英海陸空包圍僑冠大廈(華豐國貨公司所在大廈)搜查捕人,就是鄭校長獻計(鄭抗戰間投筆從戎參加英軍服務團)。君子不念舊惡,鄭也被潘統戰統進治喪委員會之列。後來馬力自培僑畢業後,入中文大學讀中文系,聽說也是鄭棟材幫的忙,與潘公有否關係,已無法稽考了。
極不情願被調回京
潘靜安也有頭痛的時候。王匡調港,接替梁威林任港澳工委頭頭、香港新華社社長。王擅舞文弄墨,但作為統領香港左翼陣營的主帥,是否恰當,有待商榷。在許多政策策略上,與香港具體環境是否合適,也值得研究。潘往往不認同王的做法,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條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頗讓潘公苦惱。《七十年代》雜誌李怡與潘公老友,每月最新一期的《七十年代》往往即時放置在周恩來總理辦公桌上,周頗看重李怡,評價不錯。但周公歿後沒幾年,《七十年代》一篇廖公船事件,好了,李怡兄由台灣國民黨叫李匪怡,改為由共黨大佬定性為「打着紅旗反紅旗」,下令封殺。藍公係出版界頭頭,《七十年代》是他鼓動李怡辦的,忽奉命封殺,深感不妥。王匡認為藍真封殺不力,在中共香港工委常委會議上,決定要調藍真回大陸。潘公也是常委,也有參加會議,但無能為力,只有向藍公吹吹風:「老藍,要有思想準備,隨時執包袱。」藍公是福將,也好命。王匡忽爾出事,奉調回國。這可救了藍公,也讓潘公鬆一口氣。
潘公返京後有詩作贈藍公,最為別致。而此詩外間似未流傳,特錄出全詩以供各方友好共賞:「他生未卜此生休,『去思』『離思』復何求。三教九流寧( 疑「佞」)神鬼,五湖四海傲王侯。貔貅座煞疑文佛,司令搖旗為奪爭;踞躬前後心狠辣,剃人頭亦剃其頭。一任風狂雷雨夜,老夫遠引遂忘憂。」此詩今典頗多,尚幸潘公有自注:「去思,古清官辭歸,鄉民作去思頌,示不忘其德政也。」「去江湖中結識盡五湖四海,三教九流,要求同存異,為國家民族之同。」「文佛亦可諧音文閥,與軍閥之閥同。」「司令有胡司令馬司令,胡塗與馬大哈。」「人事變動離退屬必然規律,何苦不能容人?」「遠行二字十分重要,遠走他鄉免礙乃公之清閒與清貧。」乃公是誰,圈中人當明所指,圈外人說了也是白說,正所謂「不足為外人道也」。潘公跋云:「1983年有所悟,北撤永定河畔誠得計之極,不礙舊友亦毋礙乃公事,徹底退出江湖,自得至樂,並號『子固』,配『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之意。」「在歷史軌轍中,一個小人物一生只能盡可能的一點責,滄海一粟,太倉一粟而已,何足縈懷!」(1990年1月15日在香港錄舊作)
1982年,羅孚出事。作為中調部駐港負責人的潘公,或受牽連,奉調上京。幾個月前,筆者親口問羅公(孚),羅案中潘有否打甚麼報告,羅明確說沒有,再問潘公調京,與羅案有否關係,羅公說有些關係,但也有諳知內情者說沒任何關係。這些對我輩局外人是無法搞清楚的。反正潘公必須聽命回京是改變不了的現實。
潘公曾明確說「香港是我的故鄉」。生於斯,長於斯,戰鬥於斯六十多年,實在捨不得香港。但軍令如山,不得不從。潘公只好收拾摩星嶺道64號銀行宿舍301室家當。李俠老說潘公亷潔奉公一輩子,兩袖清風返京,「除了一部室內冷氣機,全是舊衣物」,俠老送他一些近代名家書法以壯行色,也都給退回,反贈俠老一件太湖石。
潘公早歲搞金石書法。七十年代末,潘在集古齋開篆刻班授徒。這個班有徒弟八,一男七女,稱七仙女。習印要先通書法,潘公平日甚忙,潘公請翟暖暉太座錢靜嫻大姐(馮師韓弟子)先授隸書一兩年,潘再教刻印。齋姑大都係師奶,家務繁忙,能交出功課的只有杜小姐和黃港生。
潘較看重有交功課之女弟子杜小姐,小杜係單身貴族,背景單純。從以下一件小事,可覘見潘公或有意吸納小杜效力中調部。有一次,潘公返京前的年初三,領着兩位新來中國旅行社的副總經理羅植南(原中共中央辦公廳、人大常委辦公廳)及夫人黃藹玲(由政協調來),潘公邀杜陪同,先在高陞茶樓飲茶,然後由西環漫步至中環舊中和行(都爹利街口),沿途講掌故,如數家珍。路經西環某巷,近高陞戲院,潘公指某樓宇說,為了營救革命人士,潘兩公婆還做了龜公龜婆,在此處開「雞竇」(妓寨),窩藏文化人,潘公說藏在妓寨是最安全的。也真是忍辱負重,能人所不能。
當日行到都爹利街口要分手時,潘公對小杜說,你跟着「飛公」(年長之飛仔也,潘如此稱呼集古老闆彭可兆)沒有前途,不如去中旅跟羅先生。杜小姐意識到潘公不是普通人,有特殊背景,如果調去羅先生他們那兒,不知道會否要我入黨?小杜即時反應道,我在集古做了這麼多年,只識些書畫,而且只對書畫有興趣,其他事情怕做不來。潘公道,你回家考慮一下吧。以後沒有再提此事。當時的中旅,可不是一般的旅行社,中共的國安、公安、海關等幾個系統都要插一腳到這個單位。潘公或有意吸納小杜入情報機構,為黨國效力,奈何小杜不領情。
潘公還打算吸納另一老友之子入中調部。話說潘公老友《澳門日報》王家禎(後來返港出任《文匯報》黨組書記兼總經理),其公子嘗任解放軍特種部隊,七十年代末參加征越戰役,立過大功,活着回來算大命了。後來營商,也相當成功。潘公有意吸納王公子,王堅決不從,對潘說幫幫忙還可以,就是不入局。可見潘時刻留意人才,為中調部吸納新血,可謂盡忠盡責,無愧於黨國了。
以上兩例,均係不聽命者所言。而乖乖入局者,按這行規則絕無宣之於口者,也就無從查考了。但偶有例外,有香港「奇女子」之稱的肉彈明星狄娜,嘗自爆為中共情報部門效力,一般巿民視為天方夜譚。惟據潘公老友L君言,七十年代初,是潘公引薦狄娜回大陸的。潘公嘗與L兄言及,狄娜在大陸周旋於一眾幹部,見都是道貌岸然模樣,很好奇他們是否男人,遂尋機會把房門一關,行文至此,要學潔本《金瓶梅》常出現的「下刪多少字」,否則「兒童不宜」,房門打開之後,狄娜語潘公,證明他們是真男人!潘公當《世說新語》笑談,卻間接讓人聯想到狄娜搞情報工作也相當出位,像性感女星穿蟬翼衣,透明度太高了。
許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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