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武平:老舍和美國民主 - 趙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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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在的,兩個多月前畢業的季節,一群群頭戴方帽的哥大學子,身着淡青色長袍,擁擠在大草坪上,熱鬧地互相慶祝的那天上午,我和東亞系的W君,在巴特勒圖書館六樓善本和手稿部,於靜謐中檢閱老舍檔案,最感到迷惑和鬱悶的,莫過於翻不了幾頁,就要碰到陌生人名,尤其是用威妥瑪拼音書寫的中國人名──他們是誰,名字用中文怎麼寫,和老舍甚麼關係;一下子,說是說不上來的。比如,一通英文手札,日期為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是老舍回國前,寫給代理人的最後信件,寥寥幾行字,只為留一個通訊處,方便他到了香港,還能接到郵件,其中指定的收信人叫侯寶璋,是香港大學病理系教授。這位侯先生,彷彿老舍文章談過,但詳情卻不得而知。
隔天翻看文集,發現兩人關係,果然很不一般:既是老同事,還是好朋友。抗戰前在濟南,同為齊魯大學教授,一在醫學院,一在文學院。侯先生也是有名收藏家,曾得老舍贈詩:「餘錢買字畫,斗室傲雲煙;心悅為珍品,神遊樂自然」。此詩還有小注,曰「又我兄與予有同嗜,餘錢輒換字畫,悅心則取,不以真偽年代多自縈繞」,其中的「又我」,即侯先生的字。「七七事變」後,老舍顛沛流離,經武漢輾轉至重慶,主持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侯先生則隨校內遷成都,出掌華西齊魯聯合大學病理系。兩人不再共事,但交誼未受阻隔。老舍說,他到成都辦事,就住侯先生家中──「侯寶璋先生給我在他的客室裏安了行軍床」。在一九四二年的《青蓉略記》裏,老舍對此事所述甚詳:
在蓉,住在老友侯寶璋大夫家裏。雖是大夫,他卻極喜愛字畫。有幾塊閑錢,他便去買破的字畫;這樣,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賢的手迹。這樣,他也就與西玉龍街一帶的古玩鋪及舊書店都熟識了。他帶我去遊玩,總是到這些舊紙堆中來。成都比重慶有趣就在這裏──有舊書攤兒可逛。買不買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舊紙陳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甚麼也沒買,書價太高。可是,飽了眼福也就不虛此行。
不用說,老舍由三藩市坐船回國,經檀香山、橫濱和馬尼拉到香港,寄居之地,又是侯先生府上,而且一住就是二十四天。上一年,侯先生剛從英國講學回來,在香港大學病理系做主任。值得注意的是,侯先生旅英之前一年,即一九四六年,也還曾應邀赴美國訪學。這就是說,老舍和侯先生,不僅是同事、好友,還是「同年」──同一年為美國人選中,加入同一文化交流計劃,但一為訪問學者,一為「文化使者」。
嚴格講,老舍他們參加的項目,全稱「國際教育和文化交流計劃」,歸美國國務院負責,肇始於一九四○年,最初面對的只是拉美國家。珍珠港事件後,美國加強援助中國抗戰,首次於西半球以外,特闢對華關係項目,在教育、公共健康、衞生、農業和工程學諸領域,給中國學界以切實支持。一九四二年九月,費正清代表美國政府,經印度和昆明,抵達重慶,直接介入對華文化關係規劃。他認為,「中國人會像日本人所曾做過的那樣,接受我們的科學技術。但他們對現代科學技術的吸收,也未必會使我們聯合在一起,它或許只是給予了中國反抗我們的力量。當然,要把中國變成跟美國一樣,並不是我們的目標,而且也不可能。但我們的目標,是要在美中兩國之間,建造一個共同的立場」。
在費正清斡旋和推動下,從一九四三到一九四七年,二十六位中國學者和文藝家,分四批受邀赴美。需要指出的是,參加前三批的主要是大學教授,多為知名人士,金岳霖、費孝通、陳序經、楊振聲、林同濟、梅貽寶、嚴濟慈、陶孟和等榜上有名。唯獨最後一批應邀者,也就是一九四六至一九四七年入選的那些人,不光有張孝騫、侯寶璋和趙九章等五位學者,另外還有三位文藝家,即老舍、曹禺和葉淺予,代表中國的小說、戲劇和美術界。
文藝家破例受邀請,也是費正清的主意。他說,「美國人在系統地闡述我們美國文化的價值準則,即我們現在稱之為民主生活方式上,一直落後於形勢的要求」,但蘇聯人做得卻好很多,比如「中蘇文化協會主辦的美術展覽,吸引了成百上千的觀眾。它有一個對外開放的茶室,有意識地盡力介紹俄國在藝術、思想和文學上所能提供的精華部份」。因此,他希望從根本上,影響中國的知識階層,讓他們在潛移默化中,自願接受並宣傳美國民主思想。他進而建議國務院調整策略,不僅接近重慶的文藝界,甚至把橄欖枝伸向共產黨,歡迎周揚、歐陽山尊、聶春榮和陳淩風(後換為李蘇)等人訪美。他說:
……必須以高於《生活》雜誌的水平,來尋求同中國知識分子的聯繫。所謂比較高的水平,指討論的應當是生活道德準則,是我們為甚麼這麼做,而不是我們怎樣做。它是通過文學、藝術、戲劇的形式,簡言之,它是通過「文化媒介」來表達的。它對富有創新精神的追求新觀念、新藝術形態的作家,而不是對銀行家,產生感染力量。
由學界而文藝界,美國的「文化外交」,寄寓了特殊的新意。但為何老舍成為首選,以往並無定論。比較多的說法,是一九四五年《駱駝祥子》英文版暢銷,老舍人在中國,聲名卻紅遍美國。此時不請他,還能請誰?再者,就是俄國人捷足先登,邀請左翼領袖人物郭沫若和茅盾,相繼訪問蘇聯。美國步人後塵,面對的不二人選,只能是最有影響的中間派老舍,更何況他公開說過,「我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誰真正抗戰,我就跟誰走,我就是一個抗戰派」。
老舍一向不偏不倚,主張爭取中國的自由,和人民的福利,是公認的「自由主義」作家。但等到《駱駝祥子》出來,美國人卻又聞出裏面的「美國民主」味道,把老舍幻想為「自己人」──在故事的結尾,臨刑的清華女生,一路高呼的口號,比如「出版自由」、「打倒秘密警察」、「反對奸詐政客出賣正義」、「驅除政府腐敗」和「言論自由」,難道不是美國民主思想的表現?很遺憾,無論費正清,還是其他國務院官員,其時都辨不出,進步女生,還有她的口號,並不屬於老舍,而是小說翻譯者、也是他們的外交官同事羅伯特.斯賓塞.沃德(筆名伊文.金),曲意逢迎本國人心態,擅自竄改原著的結果。
美國人無疑是誤讀了老舍。但費正清選中老舍,部份原因是出於個人偏愛,卻明白無誤。在他一九四六和四七年間寫的《美國與中國》中,費正清介紹中國文學,推薦十一部譯成英文的中國書,有長篇小說,也有短篇小說選集,而其中老舍所佔比例,遠在他人之上。五部古典文學中,《金瓶梅》的艾吉敦譯本,是老舍在倫敦時,幫助翻譯而成。六部現代文學作品中,和賽珍珠的《大地》比肩並立的,就是《駱駝祥子》;王際真編譯的《當代中國小說選》裏,所收老舍也最多,足足五個短篇。以余英時的觀點看,費正清這部書,是「一部銷行很廣、影響很大的著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它差不多成了美國一般知識階層認識中國的一本入門書」。因而也可以說,顯然,老舍能進入美國文壇,以至回國後,還能加入「美國作家協會」,費正清發揮了獨特作用。
一般以為,老舍到美國去,用他給趙太侔信裏的話說,是去宣講「中國的現代文藝」,也是「為了個人,出國休息休息」,在「向美國人講講中國人民的生活,盡力使美國人對中國發生新的認識」的同時,讓他們「認識中國新文藝有如何的成就」。不過,前些年在馬里蘭的美國國家檔案館分館中,新發現了老舍為參加交流項目,呈交美方的「我的訪問計劃書」。在這份陳述中,他所表達的「意願」,是國內以前從未聽說過的。他說:
承蒙國務院邀請,讓我以小說家身份,前往美國訪問,鄙人深感榮幸。感謝國務院的盛意和關心,讓我得到如此寶貴的機會,能去參觀和學習,也是我期待已久的。
一個偉大的國家,在為期四年的全球戰爭中,通過艱苦卓絕又慷慨無私的英勇奮鬥,勝利崛起,相信依靠的不單單是軍事威力,和工業優勢。傳統思想中根深蒂固的自由和正義理念,以及對世界和平與民主的堅信,使得美國人民長久以來,積極獻身於「人類良知」的事業。高尚的決心,和美國人民與生俱來的青春永在的秉性,鼓舞許許多多美國的作家,和文化工作者,在這個冷漠又衝突不止的世界裏,盡其所能,無私奉獻。
對支撐美國文化成就的精神,有所認識、理解和吸收,哪怕所得微不足道,但對於一個有上千年文明,卻在民主制度方面,仍是一個剛剛蹣跚學步幼童的民族,應該是極有裨益的。在艱辛的國家復興和建設中,我相信,我們需要付出很多,但需要吸納的則更多……我衷心期望,能把在美國學到的一切,傳遞給我的同胞,對促進兩國互相理解,略盡綿薄之力。
有人猜測,申請書裏的言辭,未必是老舍真心話。或許,是他為了討得美國國務院辦事官僚好感,不得不敷衍的「官樣文章」。但也不妨看作是,當年有進步傾向的文藝家,或者對國民黨政府不滿的知識分子,對籠罩着光環的美國民主制度,所普遍寄託的一種幻想。雖然從事後看,美國人對老舍的拉攏,最終是失敗了。和他同期,以及在他之前,參與對華文化合作項目的教授、學者和文藝家,後來也大多放棄了美國民主,回到新中國,包括老舍的至交侯寶璋教授。
同老舍分手後,侯先生又在香港任教多年,受周恩來總理鼓舞,於一九六○年回到北京,任中國醫科大學副校長。他不僅人回來了,還把歷年收藏帶回來,將其中兩千多件文物,悉數捐給國家。一九六四年,故宮博物院專門舉辦「侯寶璋捐獻陶瓷書畫展」,表彰他對祖國的熱愛,和他為古物回歸所做貢獻。一九六七年三月,在文革風雨飄搖中,侯先生因心肌梗塞突發去世,享年七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