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蜜蜜:賀大壽 - 周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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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啦!」
收到這張請柬,令我忍不住歡笑。只見請柬上面,赫然印有「壽星公」的自畫像:一個笑得見牙不見眼的老人,開心到「飛起」,衣裾飄揚,露出圓溜溜的大肚腩,光溜溜的腳板上,連那十隻腳趾頭,都一齊在歡呼,一個小小的煙斗,被扔掉在一旁。
這樣盡得人歡心的請柬,是出自大名鼎鼎的畫家、我所敬愛的長輩黃永玉叔叔之手筆。真不敢相信,他今年竟然滿九十歲了!在我的心目中,他一向是最多才多藝,又好玩有趣的叔叔。記得在傑出海外華人系列的電視專訪特輯中,他雖然已步入晚年,但卻依然是那麼幽默風趣,活力十足,甚至在訪談過程中翻起觔斗來。實在難以想像,如此一個精力充沛、「反斗星上身」的永玉叔叔,怎麼可以一下子就跨到了九十歲的年齡段上去。
今年我九十歲了,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時在天安門國家博物館開個畫展。大部份是近十年的作品,請你有空來看看。
照老辦法,開門就看。不剪綵,不演講,不搞酒會,不搞研討會。
有一個月展期,時間長,哪個時候來都行。
看請柬上的字迹,在在顯露主人本色,真確實在,叫人不得不遵從和信服。
在與黃永玉叔叔相熟的作家蔣芸小姐帶領下,八月十五日清早,我們趕赴香港機場。原定班機是在上午八點半開出,但是由於颱風過境,過百班航機滯留機場,不能準時起飛。因此,我們只能焦急地等待、等待。從上午等到中午,再等到下午,傍晚,飛機終於起航,但我的心已急成一團亂麻,真是再高速的飛機也嫌慢!
當飛機一降落,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跳上旅遊汽車,直奔萬荷堂。麻煩的是司機不熟門路,幾經轉折,才到達目的地。
夜色裏的萬荷堂,燈光明亮,人流不斷,都朝向晚會的中心人物──黃永玉叔叔。這位年屆九十的壽星,紅光滿面,神采飛揚,笑嘻嘻地站在花繁葉茂的荷池邊,向我們招手讓座。
大家立即過去,向永玉叔叔祝壽,拍照。他老人家站在我們當中,皓首紅顏,目光如炬,活神仙般瀟灑生猛。
拍完照片,我坐到永玉叔叔身邊,他親切地問:「爸爸怎麼樣了?」
我知道所問的「爸爸」,是指我的公公羅孚,他們相識已久,交往很深。早在文化大革命之時,黃永玉叔叔因為畫貓頭鷹,被造反派批判,指其畫作影射現實,對於階級鬥爭視而不見,隻眼開隻眼閉。
永玉叔叔蒙冤受屈,更被逐出住宅,一家人困在沒有窗戶的斗室之內。生性樂觀的永玉叔叔,自行畫一窗戶,掛在牆上。人在室內,抬頭見窗,窗門大開,窗外綠樹成蔭,百花盛開。這種畫餅充飢意識的自娛自嘲,惟永玉叔叔獨此一家!那時羅孚帶小女兒自香港上京探望永玉叔叔,親睹此番光景,感慨萬分。永玉叔叔卻像沒事人一樣,還興致勃勃地拿出畫具,為羅家小妹畫像。這一幅畫像,非常神似,栩栩如生,如今還在美國羅小妹家中珍藏。
我告訴永玉叔叔,爸爸已從醫院回家,正在休養。
永玉叔叔接着又問我的媽媽近況。我說媽媽今年九十三歲了,依然喜歡寫作,還常常稱讚永玉叔叔的小說寫得好。
這時,永玉叔叔像小孩子似地笑了,說:「你媽媽的年紀比我大,還在寫作,真不錯。可我也破了紀錄,最近幾年,一直在寫長篇小說,你知道,在一本文學雜誌上連載了多少年?足足五年啦!還在繼續寫,繼續連載呢!」
他又告訴我在九十歲生日之際,出版了十四卷本的作品全集,其中有畫冊,也有散文和小說,永玉叔叔人生就和作品一樣,豐盛豐富,多姿多采。
談着談着,他的兒子黑蠻和媳婦潔琴,請我們到客廳去吃茶點、生日蛋糕。其間我和永玉叔叔提起最近去世的傳奇女作家陳實(陳寶),她是我的表姨,和永玉叔叔也是多年的舊交。永玉叔叔說一直有和她通信,最後的一封,寫了九頁紙。當時陳實表姨的眼睛已看不見,就讓女兒反反覆覆讀給她聽。
時間已晚,我們怕影響永玉叔叔休息,只好就此告辭了。
第二天,我們來到天安門廣場旁的國家博物館,參觀「黃永玉九十畫展」。全新裝修的展覽場地,宏大無比,稱得上是全世界最大的博物館之一。永玉叔叔的個展,佔了其中四個展館,有不少個巨幅長卷,如果一些規模比較小的展館,必定放不下,掛不起,展不開。眼前的一切,絢麗奪目,創意非凡,實在令人嘆為觀止。前來觀展的賓客,絡繹不絕。有不少顯赫的人物,也有熟識的面孔。我最高興看到的是著名編劇家何驥平、程治平夫婦,還有享譽國際的設計家哈維、小波夫婦。香港的白雪仙、楊凡也專程來到,我所熟識的詩人北島也和黑妮同時出現。還有作家李輝、應紅夫婦等等。
忽然,人群引起一陣哄動,原來是著名歌唱家王昆、宋祖英等來到現場,奇怪的是,在如雲賓客中,卻看不到畫展主角的身影。正當我納悶之際,蔣芸小姐過來說,永玉叔叔叫我們到貴賓休息室去。
走進寬敞舒適的貴賓休息室,看見永玉叔叔正安坐在幾位熟識的朋友之中,談笑風生,神態輕鬆。他親切地和我們打招呼,請我們隨意入座、用茶、聊天。好得很!感覺真是徹徹底底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想不到,最大的出乎意料,還是在當晚的宴會上。筵開數十席之多,場面隆重豪華。文化藝術界的高層名人,先後上台致辭,面面俱到,悅耳動聽。輪到壽星公大主角永玉叔叔發言,卻是出乎意料地簡短明瞭:
「從展覽中,你們可以看到很多我勞動的痕迹。勞動是不是藝術,很難說,我也沒有甚麼把握。人嘛,活到九十歲了還在工作,我的勞動態度還是可以的……」
寥寥數語,風趣幽默,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