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是劇場編劇。認識她時她弄了一個寫作坊。寫作坊談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何謂「我」?我是什麼?我的身份?關於記憶,記憶在遠方,時遠時近。
課堂上她請學員抽簽交換各自喜歡的七個詞語。我抽中另一個女學員手寫字條,字跡端秀,但我已想不起她的樣貌,她拋來的七個詞至今腦海殘存,僅記得「青蛙」,與「未來」。
未來是什麼?未來的一場雪。阿雪在白壁板上用黑箱頭筆寫了「雪」字。雪無聲降落,喬伊斯《死者》最後一段,「雪花微微地穿過宇宙在飄落,微微地,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阿雪寫的雪,無關喬伊斯,只是我介入了個人閱讀記憶。關於一個婦人年青時愛人站立大街等她淋了整夜大雨,後來得肺炎死了。雪覆蓋整個愛爾蘭,飄落她所愛的人墓門拱頂。而阿雪另有自己的故事,回憶與感情。
「青蛙」,跳躍的想像。青蛙咕咕叫,青綠表皮,白底大肚,黑夜溝渠。小時候鄉下貪吃撐脹了肚皮。從小我就喜歡吃,餓極了與吃飽了,會發出不同的咕嗝聲。至於青蛙日後能否變成王子,則是童話故事。女孩與男孩守護童夢,長大了也不忍說破。
其後女學員看完我寫的七個詞,傳來電郵,交功課那天她沒上學,未能及時看到屬於她個體記憶的密碼,如何神奇空降別人腦海,演繹不同故事。
故事外另有故事。住在台北的阿藍從事翻譯,他埋頭譯一本書,上網查索需要的資料,發現整個豆瓣,只有阿雪讀過某個美國作家冷僻原著,由於這本書一時很難買到,他冒昧去郵問詢可否代為影印幾頁內容。生活在他方,阿雪收到訊息欣然整理,很快從香港寄出牛皮公文袋資料。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卻由於阿藍是我的書友。幾年後,我到台北訪書,探望友人。阿藍摸着頭問我是否認識一個搞劇場創作的女孩,網名:「雪」。我雙眼發光,阿雪當然認識,幾年前讀過一個無厘頭課程,只有四堂。阿藍當堂喚醒我的記憶。他托我回港順帶兩本書給阿雪,以作答謝。那是寶島女學者論女性身份的書籍,他細心留意她尤其關注此類課題。
回港後我約阿雪在銅鑼灣加路連山道阿麥廚房喝咖啡交收書籍,席間,阿雪表示喜歡這個由於遠方書緣而誕生的故事。阿雪那年處於歇息靜養狀態,寄居英資學校兼職教業謀生。阿藍原想翻譯的那本書最終沒有完成。
兩年後,阿雪重拾舊業,自編自導戲劇,受邀台北出席交流演講。阿藍起意扮演觀眾坐在台下默默捧場。最終怕生的他有沒有出現,我已不知道了。
寫這篇東西的「我」到底是誰?我突然很想把「我」變成第三人稱,即使紊亂也無所謂,生活太沉悶,本來就靠身邊連串小故事交集,使之有趣、多元。偶然他方記憶來襲,那年鰂魚涌太古坊突降一場冰雹,我及時躲在玻璃商廈簷前伸手,目睹疑是想像出來的冰塊自掌心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