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顧城和謝燁

蘋果樹下:顧城和謝燁

在我一本舊的記事本裏,貼着一張黃色的紙條。藍色墨水筆跡,一筆一劃,字體漂亮端莊,字如其人。那是謝燁留給我的新西蘭地址。那次,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顧城夫婦。在那之後,一段時間沒有見過。再後來,就是他們雙雙鬧出轟動世界的殺人和自殺的悲劇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那次見面恍如昨日,記憶猶新──顧城和謝燁接受香港一個機構的邀請,來港作文學交流。那天,他們到中環逛三聯書店,謝燁說,他們在門市部看書,忽然,顧城說:我記得舒非是在樓上上班。於是他們就到編輯部來找我。
我們一起在編輯部的會客室聊天。一坐下來,謝燁就很興奮地拿出一冊相簿,裏頭全是兒子木耳的相片。有的是新任母親幸福地抱着嬰兒,有的是一家三口的溫馨合照,最多的當然是兒子的成長照片,從襁褓時期到學吃飯學走路,有室內的也有室外的,還有跟毛利人合影的。謝燁指着一張兒子蹲在地上玩的照片,很高興地對我說:「你看,我兒子多像顧城!」我問:「你們出來,小孩誰來帶?」謝燁答:「毛利人鄰居,他們很疼小木耳。」我當時還不知道,因顧城不讓兒子分薄謝燁對他的愛,謝燁被迫將兒子送到毛利人家裏寄養。從謝燁陽光般的笑容和愉快的聲音裏,我一點都沒有覺察到這位母親的苦痛。
大概是我問了一句,「顧城,最近在看些什麼書?」引發出顧城滔滔不絕大講二次大戰史。從希特勒的興起講到史大林的蘇聯紅軍,又講到羅斯福、邱吉爾與盟軍;然後是諾曼第登陸、列寧格勒保衛戰,又從東歐講到北非、地中海……戰線越拉越長!眼前這位戴着高筒牛仔布帽子的詩人,不僅能寫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樣富有哲思和想像力的詩句,還擁有驚人的記憶力。他能將各方的軍力對比,擁有多少坦克軍艦和飛機都倒背如流,說到各場戰役的傷亡人數,居然一清二楚,分析當年希特勒、史大林的心態也頭頭是道。
他講我聽,我連聽都跟不上。只有小學三年級學歷的顧城,知識面之深廣豐富,出乎我的意料,聽得我目瞪口呆又極為佩服。很奇怪,有一點不祥、不妙的感覺掠過心頭,那就是當顧城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話的時候,望着我的眼神竟是空洞的,直愣愣的,看上去好像是對着我說話,但眼神裏根本沒有互動與交流,我感覺不到他眼睛裏有「對方」的存在。總之,異於常人。
1993年的10月8日,在新西蘭的激流島,假如詩人顧城沒有殺妻,而只是懸樑自盡,那麼這位名滿中國當代詩壇的童話詩人,就相對完美了。詩人早逝,留下了青春的面容身影和千古傳頌的詩篇,古今中外都不乏例子──古有李賀,今有海子,外國的有雪萊、濟慈、西班牙畫家達利的秘密情人羅卡……
都說天才與瘋子只是一線之差。美麗才氣兼備的謝燁,跟這樣的丈夫生活了十幾年,面對的不安、困擾與痛苦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夠體會的。當她終於忍無可忍,選擇遠走高飛的時候,卻招來被斧頭奪去年輕生命的飛來橫禍。
謝燁還是太天真,太信任顧城,這位天才橫溢的丈夫,低估了精神病患者的殺傷力。我為這位悲苦的女作家深深惋惜。

作者:舒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