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塞亞.伯林是一位從蘇俄移民到英國的現代思想家。董橋先生在〈耳語〉一文中曾這樣描寫這位大學問家:「他的鼻子顯得又高又大又圓:那是古老的猶太人嗅慣人間孤寂的遺傳特徵?那是沙皇治下的貴族吻遍香澤的艷福之源?」 伯林在一篇專門論述托爾斯泰歷史觀的長文中,借用一位古希臘詩人的話,把文人作家分成「刺蝟型」和「狐狸型」。刺蝟型的作家終身只愛一項大事業,而狐狸型作家則愛各種各樣的事物,顯示出各種各樣的興趣。在伯林看來,托爾斯泰可以說是「一個偽裝成刺蝟的狐狸」。照伯林的說法,但丁屬於典型的刺蝟,而莎士比亞則是典型的狐狸。在不同程度上,柏拉圖、盧克萊修、巴斯卡、黑格爾、陀斯托耶夫斯基、尼采、易卜生和普魯斯特,都屬於刺蝟,而希羅多德、亞里斯多德、蒙台涅、伊拉斯莫斯、莫里哀、歌德、普西金、巴爾扎克和喬伊斯則是狐狸。有些作家則難以歸類,例如托爾斯泰在本性上是一隻狐狸,但卻自信是一個刺蝟。狐狸善變,而刺蝟則始終不渝。伯林說:「托爾斯泰本性上是一隻狐狸,但卻自信是一個刺蝟。」因為托爾斯泰自認為與陀斯托耶夫斯基是同類人,而實際上他的關懷則遠遠廣泛得多。托爾斯泰在晚年還寫了《藝術是甚麼》一書,批判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和《李爾王》等劇本不夠接近民眾,並以同樣的理由指摘貝多芬。一九○九年,他向沙皇政府提出廢除死刑。
伯林本人是一個大張旗鼓的狐狸。他堅信人類的價值是多元的,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多元的價值之間往往是不可調和的;因而建立在一元論之上的烏托邦構想只能是空中樓閣。伯林的學術興趣也極為廣泛,俄國作家思想家,浪漫主義作家,以及他的本行現代哲學,都在他的研究範圍之內。令我驚訝的是,伯林關於兩種自由,反決定論和反啟蒙的思想不僅為保守的右派所推崇,而且也是自由左派的思想源泉。伯林還號稱自己是一個講逸聞趣事的專家,當然,這位結交廣泛的牛津學子自己生活中的趣事也是比比皆是。
一九三八年十月,已是耄耋之年的精神分析大師弗羅伊德從維也納逃難到倫敦,時年二十九歲的伯林通過親戚關係,前往看望分析大師。新來乍到,大師的家裏到處都是來自世界各處的雕塑古董。弗首先問小伙子從事哪項工作,伯林用德語回答說他準備教授哲學。大師則帶着一點自嘲說:「那你一定認為我是一個江湖騙子了。」然後大師指着壁爐上的一個女人雕塑問:「你能猜猜看它來自何處嗎?」伯林連連搖頭說不知道。大師接着說:「它來自希臘的麥加拉(Megara)。看來你也不是那麼假正經。」弗告訴伯林,多虧瑪麗.波拿巴公主,他才得以逃到倫敦,並問伯林是否熟悉其他希臘皇家成員,伯又只能說不熟悉。大師又說:「我看你也不是一個勢利之徒。」
多年之後,伯林寫出了〈刺蝟與狐狸〉一文。儘管他在文中沒有明確講到弗羅伊德,但是我想他會同意說,弗像托爾斯泰一樣,也是「一個偽裝成刺蝟的狐狸」,雖然他用里比多來解釋一切,但他的思想論述涉及到了文明的各個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