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讀巴爾扎克的小說最為帶勁之處,在於發現細民的精神生活在歷經戰亂、意識形態改造之後,終於揭曉了令人失望的謎底。那就是什麼變化也沒有,又回到了他筆下赤裸裸的金錢時代,還把遮羞的面紗給掀掉了。在他的故事裏,當不當一個好人之於時代秩序毫無作用,投機者反而獲得了更多的社會資源。巴爾扎克友情提醒:「鮮花之下要防毒蛇」。
「人間喜劇」中最驚心動魄的故事莫過於傅雷所譯的《攪水女人》,巴爾扎克似乎在告訴我們,你要看遍世界上所有的壞人,才會看懂你身邊的親人。很久以前我就讀過這個小說,但正如我們對於「葛朗台」、「貝姨」等典型人物刻板印象過於深刻,時過境遷後重讀,反倒覺出不一樣的滋味來。
世情小說最容易被誤解之處,在於我們以為作者說的是一個家族故事、婚戀故事、爭產故事。其實不然。馮夢龍在「三言」裏將商人都寫得重情重義,卻把知識分子貶得一文不值,不僅與他的仕途運氣有關,還與明代商品經濟的茁長攸關。這很有意思。如我們一貫以為小津安二郎熟稔於拍攝家庭故事,但仔細琢磨會發現,他最戀戀不捨的橋段其實是戰爭。或者說他善於觀察在戰後,日本的原生家庭如何被新的社會秩序一步步瓦解,人如何在陰影下繼續生活。
如《早春》是小津作品中一個婚外戀的故事。已經發現異狀的原配夫人早已熬過幾日孤燈,心裏什麼事情都明白了。她在丈夫深夜帶着兩個喝醉的戰友回家時說了兩句話特別耐人尋味,一是「原來你真的在和戰友喝酒啊」,還有一句是「有你們這樣的人打仗日本才會戰敗吧。」心中寂愛的哀涼如苦中作樂般的呢喃,直接指向的甚至不是她心虛的丈夫,而是細民眼中的戰敗。
《攪水女人》裏有同樣精彩的呢喃。大惡人腓列普醉生夢死、為了享樂不惜坑害親人。有一次從賭場回家,一路上自言自語,說要揍死保皇黨、揍死王上的衛隊,在樓梯上唱着「保衛帝國」。可憐的媽媽聽了,說道:腓列普今晚興致很好。母親阿伽德當然對培育一個敗家子負有責任,但更重要的是,她「心裏怕的厲害。」她曾經迷信各種東西統統失敗,腓列普於滑鐵盧戰爭歸來,她又竭力勸腓列普上國外去投軍,她認為「外國對一個當過拿破侖傳令官的人絕不虧待。」腓列普在紐約欠了一屁股債,她毫不怪罪竟然還說,「當初是我逼他上船的呀。」這背後隸屬於細民的迷惘,可能與時代大事件的脫不了干係。
悲劇是如何造成的,善惡是最淺表的外延。如小津寫:「電影感染力的本質,應該是自己先想過一遍,再去思考如何將這個想法訴諸觀眾的內心。這個蒟蒻因為浸過醬油,加了糖,再撒一點辣椒,所以好吃。但吃起來本質還是蒟蒻啊。」蒟蒻是戰爭、或金錢,而不是家庭關係,不是攪水女人。家庭的瓦解的表象,小人得志的外觀,或許只是醬油、糖、和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