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徐維均今年已經65歲了。
和一些老去的戰爭英雄一樣,他清楚記得每一場打過的仗,62年制水、65年擠提、67年暴動……「制水一日只供水四小時,酒席用的魚翅要用淡水浸,我們做酒席到會的,沒水豈不是要停工?幸得何佐芝讓我們到赤柱大宅借水,才能度過難關。」68年的「兵變」事件他記憶猶新。「當時60歲的父親金盆洗手才三個月,由父親一手調教的徒弟就兵變,20個人中12個同時離職另起爐灶。」當時只有20歲、學廚才六年的他,臨危受命獨擔大旗……一說起從前的戰績他就神采閃爍。
徐家兩兄弟的仗的確幕幕精采,把父親1948年一手創立的酒席到會服務「福記」,發展成歷代政商富豪都愛光顧的「福臨門」,「福臨門」的氣勢比灣仔政總、跑馬地馬場更似香港的權力核心;本來一家人的股權糾紛,變成全香港都關心的大事。年初「五哥」徐沛鈞以暗標8億元,接掌港九福臨門,拿着巨額資金的七哥,大有條件功成身退安享晚年。
他選擇老來創業。在灣仔群策大廈的新店命名為「家全七福」,上周五剛開始試業、下月12日正式開幕。
倘若離場身影不在戰場,落在法庭,老英雄又豈能了了?
記者:顏美鳳
攝影:黃偉傑
徐維均一腳踏入餐廳,就有股攝人的氣勢,他走到哪處員工都恭敬地向他講解自己的工作進度。 位於杜老誌道群策大廈的新店有兩層,每層各設一個貴賓房共180個座位,陳設極清簡。
「富豪乜嘢未見過?家裏幾豪都有,我哋簡單舒服就得。」
08年他以父親名義捐了一千萬給港大,港大回贈一張中式木椅,算是全間店最有價值的擺設;唯一的裝飾,就是一位北京朋友,知道他開新店做懷舊粵菜,就送他一幅用陶土造、以四合院為主題的掛畫。
餸菜都是福臨門半個世紀以來的招牌菜,全隻烤乳豬,脆皮得連半點脂肪也沒有,而且皮肉俱佳。 父親為何東當家廚時,一味炸子雞最得何歡心,這味招牌菜少不得;荷葉飯、花膠扣鮑魚、釀蟹蓋、百寶鴨這些經典菜式又怎能少?
「我最怕人家問我,有乜新菜式?如果以前做的已經係最好,整乜新菜吖?」
跟福臨門的作風一樣,賣的都是硬橋硬馬的真廚藝,謝絕一切花巧伴碟,餸菜拿出來,五哥的福臨門出品,還是七哥的家全七福所做,都如出一轍。一切好像沒分別,其實一腳踏離福臨門就要重新開始,一向聲如洪鐘的七哥有一絲黯然:「50年了當然不捨得,花了咁多心血,唔捨得都要向前望。」
他說這次老來創業,既是要承傳先父的手藝,也免得追隨他幾十年的老客戶失望,還有隨他三十多年的老員工,因此沒一刻想過退休,過去的歷練也告訴他,要相信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年若不是自己讀書成績差,父親不會將自己的廚藝傳授給我。」
行內人都知道徐福全嚴厲,他早於1921年就當家廚,先後服務何東、羅旭龢及廣東銀行創辦人梁季典,故教出來的徒弟功夫一定了得,凡有新餐廳都向他埋手,在其「少林寺」挖角,眼見三個兒子裏面,排行第七的徐維均成績最差,小學最後一個學期未放榜,已恐怕要第二次留班,與其替人教仔,索性教自己個仔。
「大嗰個冇興趣,對上嗰個(五哥)諗住讀到書可以做會計師,梗係着西裝返工好,點會想去學廚?」
14歲的徐維均就貼身隨父親學廚。「以前當廚師,我用12個字形容,污糟邋遢、捱更抵夜、身腥口臭。」26歲才認識到第一個女朋友吳愛羣,拍拖不夠半年就結婚。「可能冇女仔鍾意,可以好專心學廚。」
任何酒家的老闆從不會帶打工的廚師去買貨。他是太子爺,父親每朝天蒙光便拉他去街市、去海味店。「在中環街市逐隻雞拿起輕吹雞屁股,看哪隻夠油水,適合做脆皮炸子雞。」花膠一定要挑來自印度、巴基斯坦及孟加拉,眾多花膠中質感最好的生開廣肚公。天九翅、金山勾不夠長不夠粗他瞧不上眼。鮑魚要來自日本的頂級禾麻鮑,燕窩也是印尼的一級貨。
「家父常說:有極品才可出佳餚。三年出狀元,十年出買手。」
有日父親和他乘坐電車,在暗地裏流淚,原來兩個隨他從鄉間來港的左右手,拉大隊辭職,三分二的生意都沒了,那時徐維均才20歲、學師六年,未正式擔過大旗。適逢黃霑的姐夫、經營洋紙生意的屈書香,聘請他們到毓秀街的獨立屋設四圍酒席請客,黃霑也在場。屈書香出名識飲識食要求高,最愛生雞絲翅,以上湯做膽要不加豉油調味也濃郁得透白色。
「我上面三、四個師兄都走了,第一次獨擔大旗,誠惶誠恐。散席後屈生走入車房改成的臨時廚房,對我說:『太子,你係得嘅』,得到他的認同,有了信心以後煮給誰吃都冇問題。」
當年自立門戶的師兄,做了老闆就要顧慮賺錢,捨不得給客人最好,材料用次一等,落手又沒那麼重。「富豪食慣好嘢,又識計數過你,自然知道邊間抵、邊間搵笨,好快就返轉頭。」六個月以後,本來隨大廚蟬過別枝的客人,八成都重歸福臨門,當中包括何鴻燊。
一班華資銀行家,像恒生的何添、梁銶琚、何善衡,永隆的伍宜孫、伍絜宜,東亞的馮秉芬、李作元,永亨的馮堯敬,無論是公事宴會抑或私人家宴,都會主動找他。每逢春茗過節,一日要走幾轉,輪流為各商賈備菜宴客。「何添會親自打電話給我寫菜,我就知道這個客不會走了。70年父親已放心將生意交給我,自己帶住細媽去南非、美國玩幾個月。」
「由那時開始我只會信自己對手做到返嚟,就是自己的。」
72年將駱克道近鵝頸橋,原本只放「架生」的舖位改成酒家,打開門做生意,那時五哥沛鈞放棄原來會計的工作,全職協助打理家業,負責會計賬目,徐維均80年已不再入廚,掌採購食材及出品大權。
「我要貨多,半個月就找一次數,南北行一有靚貨,自然先預留給我。」很多食肆負擔不起存貨,有客才買少量,但從批發商買回來的鮑魚,一般是較「濕身」,容易有腥味,福臨門財雄勢大,負擔得起「壓貨」將大量買回來的鮑魚貯存,趁陽光猛烈拿出來曬太陽,鮑魚乾身才能煮出溏心效果,富豪都吃得出這些分別。
當年香植球位於施勳道的玻璃屋「創世紀」入伙,入伙酒逢星期六晚擺一圍,足足擺了八個月,都是由福臨門負責。香植球只愛山珍海味,亦喜歡拉朋友到他兩萬呎的家品嚐「十頭鮑魚」。
半世紀的老主顧何佐芝82歲生日時,俞琤就為他在福臨門擺大壽。楊耀松由日本YKK拉鏈做起,到成為工廈大王,生前名下有三、四十幢物業,每年收租過億,明明居於馬己仙峽道嘉慧園,但最鍾意到尖沙嘴的福臨門。創辦富麗華酒店的傅蔭釗,逢周五就會與前聯交所副主席冼祖昭、會計師容永道等人,在九龍福臨門飯局。兩代均被譽為「五金大王」的蘇澤棠,幫襯福臨門,達五、六十年之久。每逢蘇氏兄弟及其太太生日擺酒,都會到福臨門設宴。 立法會雖否決了時任特首的曾蔭權建議的○七年政改方案,當晚東亞銀行主席李國寶請他到灣仔福臨門,喝以野生大鱔頭配水鴨燉九個小時而成的「鱔王頭湯」作慰藉。
這些富豪食客都不是廣告招來的,所以徐維均從不主張宣傳,不會招呼寫食評的食家,只信有麝自然香。
「你在報紙寫食評,《信報》、《成報》、《東方》、《星島》、黎智英,份份報紙的老闆都幫襯我,《成報》創辦人何文法年年宴請員工都由我負責寫菜單,有次主動要求加價,怕價錢太便宜員工吃不到好材料。
「你話你打工嘅,會唔會識食得過老闆。你老闆都幫襯我,我使乜應酬你。」
七哥口裏說相比起當年面對的危機,今次創業屬「濕濕碎」,「當年我真係『四無人士』,無同學、無同事、無朋友、無錢。」今日他家住山頂加列山道獨立屋,不再是穿老竇舊西裝的廚房佬,其實更加跌不得。這次由他一手策劃的新餐廳開幕,他破天荒辦傳媒試食宴,幾乎招待了全港傳媒。
新店中文名字叫「家全七福」,尚有一個家字,英文名字叫Seventh Son,只有他一個人。老伴90年初已病逝,兒子徐德耀及女兒徐淑敏都是醫生,十多年前已辭去醫生職務,加入打理福臨門,但如今每日他都獨自到新店監工,這一場仗也沒預兒女的份兒。「我跟他們說你返去做醫生又好,總之唔好插手住,等我自己搞掂檔先。」
「讓他們揸主意,員工又可能走來我度投訴,唔夠權威又做唔到嘢,費事為了這些事傷感情。」經歷是是非非,懂得有些感情比任何事都重要,還得好好保護,一個人守衞一個家。
七哥新店特寫 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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