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泉州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博物館長老陳就開着一輛越野車,興沖沖趕到賓館來接我。他手裏揚着一頂軟帽,得意地說,今天艷陽高照,我給你找了一頂帽子,免得你曬昏頭。上了車,一副指揮千軍萬馬的氣勢,跟我說,今天先去德化勘探瓷窯,看幾個窯址,然後去李光地故居瞻仰一番,看看安溪的文化古蹟,在安溪喝當地的好茶。我說,沒問題,一切行動聽你指揮。心裏卻想,從泉州跑到德化,就是一個多小時了,勘探窯址總得再花上一兩個小時,一定是過了中午,還得吃了飯,翻山越嶺去安溪,探訪名人故居,再去品茶,時間夠嗎?此行的目的,本來只是為了考察德化的外銷瓷窯,沒想到老陳的安排竟然如此加碼加料,讓我驚喜不禁。老陳好像知道我心裏的懷疑,笑着說,我們今天要創個紀錄,一連看他三五個窯址,然後舒舒服服去品茶。
到了德化,先探訪一處傳統龍窯,建在一面山坡上,有五十多米長,目前還能繼續使用。眼前這條迤邐向上的土窯,像老驥伏櫪,雖然窯火沉寂,風雲氣勢卻毫不稍減,有如《易經》乾卦說的「潛龍勿用」,隨時點火,就可以「飛龍在天」的。龍窯旁邊有個傳統作坊,木架上羅列着一排排瓷坯,像是整裝待發的戰士,等着爐火燃起,就要投入戰場的硝煙。不遠處有個現代陶瓷工作室,幾個年輕人正在轉盤上發揮創意,精心塑造他們心目中完美的藝術。
看完了龍窯,先吃飯,美美地享用了一餐德化山野的土菜。之後,我們驅車進入丘陵地帶,山路狹窄,崎嶇難行,考驗着山野駕車的技術。顛簸了一陣,前方設有路障,山勢開闊起來,同時看到推土機挖掉了連片的山丘。老陳說,開發商看中了這片開闊的山陵,說是風水好,要開發房地產,興建一批高級別墅,卻破壞了山坡上連片的古窯址。才說着,就看到一片山坡滿是散落的瓷片堆積。我們停下車,前去觀察,就看到大約三層樓高的小丘,山體已經開腸破肚,整坡的瓷片堆積,像瀑布飛濺一樣,完全暴露在外。我們踩着滿目瘡痍的碎瓷片、匣缽、墊圈,像是走在兵燹過後的廢墟,徒手在山坡上採集。揀起一片,是明朝後期的青花瓷片,圈足完整,還有兩三寸碗沿,很好的標本。再揀起一片,是南宋的青白瓷,釉色光潔亮麗,芒口整飭,質地純正,很好的宋瓷。這一片白瓷,瓷胎細密,釉色泛白,是元代的。那一片白瓷,溫潤醇厚,有和闐羊脂白玉的感覺,啊呀,是明代的「豬油白」,跟我在故宮看到的何朝宗白瓷觀音,是同樣的質地。手裏捧着這些玉石般的碎瓷,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心情十分複雜。這一面坡,蘊藏着宋元明清能工巧匠的智慧,是一座無盡藏的寶山,在地方官員「發展是硬道理」的心底,在開發商與推土機工人「向錢看」的眼裏,卻跟垃圾堆填區一樣,恨不得馬上清除乾淨。建築工地的前方,有座簡易的工房,圍牆上寫着「爆破物,勿近」,想來是炸藥之類,恐怕是企圖爆破,炸平整座山丘。老陳說,我這個博物館長,有心無力,管不到他們,也阻不住領導發展經濟,似乎十分無奈,但是口氣卻顯得痛心疾首,義憤填膺。
離開這面山坡,向前開了幾分鐘,轉到山巒的另一面,土地平整得更為廣闊,開挖的山丘也顯露了更大片的瓷片堆積。下車去採集標本,發現遍地皆是手掌大的青花瓷盤殘片,大概是崇禎到康熙期間的居多。爬上坡去,就看到一些白瓷粉盒的殘片,是元代外銷的大宗。還撿到一隻燒得變形的白瓷酒杯,雖然側面缺了三分之一,但是那種毫無瑕疵、潔白剔透的胎質,是明代德化瓷技藝的巔𥧌,簡直就是玉雕的珍品。在山坡上翻檢了一陣子,好像穿越了宋元明清的瓷器製造史,有宋代的青白瓷、白瓷,元代的卷草紋飾刻花白瓷,明清的白瓷與青花,真是目不暇給。
老陳說,該走了,不知道下次再來,這幾片山坡還有沒有,是不是還能看到這些瓷片堆積?到我家鄉安溪去看看,有精彩的宋代窯址。這倒是意外的驚喜,安溪有宋代窯址?出發之前沒告訴我啊。原來老陳是安溪魁斗鎮人,他老家後面山坡上發現了宋代的瓷窯,而且是大批的外銷瓷,極可能就是南海一號沉船中瓷器的主要產地。我們翻山越嶺,進入了安溪境內,開到居民繁多的魁斗鎮,轉進一條山坡路,開了大約兩百米,車子停下來,安溪博物館的朋友等在路邊,熱情迎接我們。老陳做事極有條理,原來早有安排,跑這一趟,不僅是帶我考察,還另有重要的規劃,想着如何安排正式的考古發掘,以免這些寶貴的瓷窯堆積,還沒見到天日,就莫名其妙,成了高檔郊區樓盤的犧牲品。
魁斗瓷窯遺址,暴露在山坡邊上,就在馬路旁邊。剛剛下過一場雨,滿地泥濘,不太好走。瓷片堆積在紅褐色的土層中,白色泛青質地,襯着紅褐色的土壤,倒是十分醒目。我一眼就看到一片半圓形的瓷片,突出在土層外面,像是很大的一件瓷器,趕忙取出挖掘用的探鏟,把周遭的泥土撥開,逐漸就顯露出一個缺了角的青白瓷大盤,盤心還有五個支釘。大盤的沿口有一道淺淺的裂紋,想來是燒製時就出現了裂紋,所以就地棄置,連支釘也都懶得敲掉。我拿着這個大盤,抹去盤面的泥巴,看到了宋代的光輝燦爛,在眼前跳躍翩飛,懷想窯工當年拿着燒裂的瓷盤,一定是嘆着氣扔在地上,搖頭惋惜自己的技藝不佳。的確,是個燒裂的瓷盤,是個廢品,但是,在我手中,卻是絕佳的一件宋代瓷器標本。
老陳說,這個窯址應該就是南海一號瓷器的主要產地,你看,這青白瓷的質地,還有花紋,都跟南海一號打撈上來的瓷器是一致的。你看,這個大盤有刻花的紋飾。你看,這隻碗的圈足,都跟南海一號的碗是一樣的。他說的信心滿滿,我也有點相信了,不過,還是要質疑,就指出,大多數陶瓷專家認為,南海一號沉船發現的瓷器可能來自四個不同的窯系產地:景德鎮湖田窯的青白瓷、德化窯的青白瓷、磁灶窯的瓷器、龍泉窯的青瓷。老陳說,哎呀呀,他們都是籠統說的啦,都沒有來過這個安溪的窯址,更沒有進行過正式考古發掘。說是南海一號船上的瓷器來自四個窯系,沒有錯,但是百分之八十,是屬於德化系統的,都是偏灰白的青白瓷,是吧?是德化的哪一個窯址,沒有人說得清楚。我看,那百分之八十,都跟我老家安溪魁斗這個窯址的出品是同一類的,你自己看嘛,是不是?我說,這幾片採集的瓷片,的確跟南海一號大多數瓷器是同類的,但是,總要等到正式考古發掘之後,才能斷定。他說,是啊,所以我才孜孜汲汲,要到處聯絡,要打報告,申請正式發掘啊。
看着老陳誠摯的表情,昂揚的神態,以及熱切的眼神,我十分感動。真虧世界上有這樣執着認真的文物守護者,歷史文化的傳承才能好好的延續,學術研究才能有所突破。記得傅斯年曾說,要有新材料,才有新學術。這些埋藏在安溪魁斗鎮地下的宋代瓷片,或許真能解開南海一號瓷器來源的謎團,讓我們深入理解海上陶瓷之路貿易的歷史情況。我祝福老陳,希望政府能夠支持學術研究的發展,進行安溪魁斗瓷窯的考古發掘,早日完成他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