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也說陳凡 - 賀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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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說陳凡 - 賀越明

前些日子港報和滬報刊文,記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老報人陳凡為香港《大公報》副刊「藝林」,遍訪內地名家邀稿,致該版群星璀璨,高手雲集,後來彙集佳作,編成《藝林叢錄》十冊,也留下一段文壇佳話。實際上,陳凡此舉不僅僅為「藝林」,而是包括他負責的所有副刊,題材也不限於琴棋書畫、語言文學、歷史地理和文人掌故,如前上海《文匯報》社長、總編輯徐鑄成應邀撰寫的,大都是民國時期的政壇秘辛。
陳凡邀稿的經過,我在徐鑄成先生門下讀研究生時聽他道及。一九五八年,他被劃定「右派」後,不光撤去所有職務,行政級別也降了六級,月薪從二百七十元減至一百四十元,加上調去出版局,不再享受報社每月百元房租津貼,只得退掉所住五間正房的三間,由原單位分給他人入住,但仍需支付每月五十元房租,而家中還僱有保母,家計變得非常拮据。中共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石西民知悉後,趁陳凡到滬時關照其向徐鑄成約稿,有心讓他以稿酬貼補生活,但限定文章只能用筆名發表。說起來,徐鑄成還是陳凡的老上司。徐從一九二七年起在《大公報》前後工作十八年,當過記者、特派記者、編輯、編輯主任、桂版和滬版總編輯,其中一九四二年初至一九四四年十月主持桂林《大公報》時,陳凡任記者、採訪課副主任。
以不同筆名給《大公報》撰稿這段往事,在《徐鑄成回憶錄》(修訂版,北京三聯書店,2010年1月)「一九五九年」一節有極簡略的記述:「我兩年前『戴帽』時,受降職降薪的『寬大』處分,撤去《文匯報》社長兼總編輯職務,並撤銷全國人大代表等公職,薪級被降下六級。時我母親尚健在,每月收入,輒賴出售舊衣補貼。後由石西民批准,為港報寫稿,得以幫助。」這裏,對陳凡邀稿未著一字。該書「一九六三」一節,涉及寫稿之事又記一筆:「港友集我在《大公報》發表之軼事、掌故,在港出版單行本,並代取名為《金陵舊夢》。我僅得一冊,後且為市政協某領導索去,迄未歸還。」《金陵舊夢》係香港致誠出版社出版,屢次再版,收有〈從交易所到北伐時期的蔣介石〉、〈閻錫山軟禁馮玉祥〉、〈閻老西反蔣從假到真的內幕〉、〈蔣介石翻雲覆雨的本領〉、〈內憂外患中的兩個「九.一八」〉、〈「十日主席」閻錫山〉、〈蔣介石湯山軟禁胡漢民〉、〈寧粵分裂的趣劇〉、〈何成竣養蛇弄笛〉等文。經手此事的「港友」是誰,徐鑄成沒有寫出姓名,但無疑以陳凡的可能性最大。

前不久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徐鑄成日記》,內有多處給陳凡寄稿的記載,如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記「下午,抽空寫了稿子二千餘字,題為〈王國維之死〉,估計可寫五千字」;又「十一月十一日」,記「上午,又抽空寫稿,迄午後二時,已將〈王國維之死〉寫好,共計六千字,寫作相當快,內容亦較充實而嚴緊(謹),回家前,購郵票五角,準備發出」;再如該年「十一月廿四日」,記「上午未上班,在家寫好〈記三個張人傑〉,兩千三百字,連同前天寫的〈再談王國維之死〉(一千四百字)寄給陳凡兄」。據日記提及,徐鑄成在「大公園」發表的,還有〈蔣介石的結婚和投降〉、〈蔣介石、陳其美及陶成章〉、〈曹汝霖與汪榮寶〉、〈柳亞子兩填金縷曲〉、〈魯迅與教育部僉事〉、〈早年的孔祥熙〉、〈唐天喜和李嚴青〉、〈吳佩孚與張其鍠〉、〈記張自忠的轉變〉、〈記錢玄同〉和〈蔣介石與張宗昌〉等。不光是寫作、郵寄,連領取稿費以至對經濟狀況的改善,日記裏也有記載。如一九六五「十月十八日」,記「《大公報》通知〈曹汝霖與汪榮寶〉一稿已登出,稿費五十六元,如此,下月家用補貼可以不成問題。希望今年還能登出兩三篇稿子,則今年的經濟情況不至窘迫了」。又如同年「十二月十四日」,記「《大公報》通知,上月下半月登出短稿兩篇(〈早年的孔祥熙〉、〈唐天喜和李嚴青〉),稿費共十七元七角,擬為霖孫購大衣。本月分(份)別處無款寄來,賴此挹注」。然而,隨着文革風暴匝地而起,一批他所熟悉的文化人開始被批判、揪鬥,鄰居吳樸、老友李平心不堪凌辱自盡,而所在單位也貼出針對他的大字報。他在一九六六年「六月廿六日」寫道:「往事和今後事均不敢想矣。」稍早數天的日記,已沒有任何關於撰稿的記錄了。
儘管這段撰稿經歷純屬「為稻粱謀」,且不能署上自己的本名,徐鑄成回想起來未必愉快,但又何至於在回憶錄中述及此事時對陳凡隻字不提呢?其間的原委,是在他一九八五年三月開始寫回憶錄之前,與陳凡已心存芥蒂,或者說,是「交惡」了。一九八○年,徐鑄成的「右派」獲得「改正」後,獲任文匯報社顧問,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先後出版了《報海舊聞》、《舊聞雜憶》等書,還在香港《新晚報》開專欄「海角寄語」,又給《明報》寫「上海書簡」專欄。不知何故,這一切遭致時任《大公報》副總編輯的陳凡不滿。他從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五日起,在「大公園」發表〈《大公報》在港複刊的時候──勞生碎夢錄之一〉,連載了十多天,不料後半段的三篇脫離題旨,以他在桂林時期曾敬佩的「新聞界老前輩」指代徐鑄成,大肆攻訐,指摘其有關《大公報》的回憶及評價不符事實,嘲諷其為報老闆的高稿酬而在《明報》上勤寫專欄,還轉錄其在《新晚報》「海角寄語」專欄中矛頭指向毛澤東的〈他站在哪裏〉一文並揭斥有違「四項基本原則」,更對一九八二年六月號北京《讀書》上一篇有關《報海舊聞》的書評加以批駁,甚至翻出歷史上徐「幾乎被《大公報》『炒魷魚』」的舊事。最後,陳凡乾脆讓讀者把該文「當作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或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以示與徐徹底絕交的立場。這三篇罵人文字,邏輯紊亂,語詞粗鄙,徐鑄成看到後,既驚又氣,認定陳凡是在《大公報》社長費彝民唆使下寫的。有一天,他給我看寫在《明報》專欄的〈大地奔馳〉一文的剪報。該文寫他當月乘火車赴京的沿途見聞,卻有一個相當突兀的結尾:「趕寫這篇書簡時,窗外傳來一陣陣汪汪聲,令人煩厭。推窗一看,有一個老婦,穿着洋裝,妖裏妖氣,她正在逗一頭吧兒(指小哈巴狗),擲給一塊糖,牠就搖動尾巴,汪汪幾聲。這類吧兒,這幾年已不多見,是稀有品種了。」顯然,他把陳凡比作哈巴狗,身穿洋裝的老婦是誰便呼之欲出。但讀者看到這個明顯虛設的場景,肯定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幸好此事沒有持續和擴大,徐先生不久後對我說起:「《大公報》的朋友帶話來,講陳凡精神上出了毛病,叫我不必跟他計較。」以後,未聞他再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