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鏗:迷宮玫瑰 - 傅鏗

傅鏗:
迷宮玫瑰 - 傅鏗

意大利知名飽學之士安伯特.埃柯(Umberto Eco)是像錢鍾書一樣的一位學者作家,寫了多部暢銷小說和艱深的學術著作。在多篇文章中,他坦誠地說到他的處女小說《玫瑰的名字》深受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影響,最明顯的就是博爾赫斯常常把書和圖書館比喻為迷宮,而埃柯在小說中借用中世紀修道院的背景構築了一座精緻的圖書館迷宮,又把世界比喻為一部巨大的敞開大書,由各種象徵符號構成數不清的謎語。《玫瑰的名字》成為一部像《圍城》一樣的暢銷小說,發行量一千四百萬以上,後來埃柯又寫出了《傅柯擺》和《昨日之島》等小說,也都暢銷一時;此外他的美學著作《美的歷史》和《醜陋論》也都是極其暢銷的西方繪畫史讀物。
埃柯在一篇〈博爾赫斯對我的影響及其焦慮〉專文中,詳盡分析了那位阿根廷作家與自己的關係。其中特別提到博的一篇短篇小說,尤其耐人尋味。這個短篇題名為《小徑分岔的花園》。故事的敍事者是一位華裔的德國間諜,余準博士。背景是一次大戰末年,余在英國掌握了英軍炮兵部署機密,正在準備把機密傳給德方時,發現自己已經暴露了,英情治人員麥頓上尉追殺而來。余準從電話簿上找了一個叫斯蒂芬.阿爾伯特的人的住址,便坐火車直奔而去。在裊裊悠揚的中國音樂引領之下,余準頂着迷朦的月光找到了知名漢學家阿爾伯特;他家裏建有一個「小徑分岔的花園」,一座根據一位中國前雲南總督彭口的遺著修造而成的迷宮。據說這位總督寫了一部比《紅樓夢》的人物還要多的小說,從來沒問世。余登門後告訴阿爾伯特說,他是總督彭口的後裔彭熙。阿爾伯特熱情款待余,拿出了彭口的一封殘箋給余觀賞,只見那蠅頭小楷寫道:「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後世(並非所有後世)」(I leave to several futures (not to all) my garden of forking paths)。漢學家說,看了殘箋他意識到,一本書就是一座無窮盡的迷宮。隨後漢學家帶彭熙來到花園中的一個亭子,上面寫着「明虛齋」。阿爾伯特告訴彭熙說,最為讓他着迷的是,彭口把天地看作是一座巨大的象徵迷宮,其神秘更在於看不見的時間之迷宮。他接着說:「未來時間的組合產生出各種可能性,乃至像宇宙一樣,包含着無窮的可能性。在某個時刻,迷宮中的各種叉路會匯聚到一起,比如說今天你來找我只是其中的可能性之一種,另外的可能是你成為我的敵人,或是我的朋友。」說到此,余準掏出手槍打死了阿爾伯特,不久麥頓上尉趕到逮捕了余準。第二天報上刊出余槍殺阿爾伯特的新聞,德國軍方根據新聞領會到英軍炮兵部署在「阿爾伯特」城。

在為《玫瑰》寫的「後記」長文中,埃柯總結了三種迷宮類型:首先是古典的希臘式迷宮,迷宮的中心是那個牛頭人身的怪物彌諾陶;中心便是出口,只要你到達了中心就不會迷失,古典迷宮便是阿里阿德涅之線(Ariadne's Thread)本身。第二種是風格主義的迷宮,其結構猶如一顆大樹,根深葉茂,無數的迷路小徑,只有一個無規則的出口,你需要沿着阿里阿德涅之線走出迷宮。最後一種迷宮是一個大網絡,或者像法國後現代結構主義者德魯茲所說的那種「根莖」(Rhizome),在這個大網或根莖上,每一條路徑都與其他路徑連接着,沒有中心和邊緣,因為它的邊界是無窮的。毫無疑問,埃柯最欣賞的迷宮是那種無始無終的「根莖」,最為類似於博爾赫斯所描述的「時空的迷宮」,也是我們在網絡年代的好萊塢大片《盜夢空間》中所領略到的那種如幻如真的奇想:理想的迷宮是圓形的,到處是看不見邊界的周而復始的循環和巨型的鏡子。
埃柯又說,一部偵探小說是一種由故事情節組成的猜想,而好的猜想能讓讀者聯想到其他無窮的猜想故事。《玫瑰》中的迷宮是一個精緻的圖書館,仍然是一種風格主義的迷宮,但是主角威廉兄弟所居住的世界,則已經是一個盤根錯節的開放結構,人們的一言一行都在每時每刻塑造着那個無邊無界的迷宮。埃柯吸收了博爾赫斯關於迷宮的幾個要點:走出迷宮的要訣是「一直朝左轉」,所以,威廉和見習僧闖入圖書館迷宮後,靠了這個秘訣才得以逃出來。其二迷宮中到處是鏡子,埃柯說里爾克的一首有關鏡子的詩讓他着迷,鏡子也出現在博爾赫斯假托的中國花園之中。最後,未來可能的無窮組合是「時間迷宮」的最為神秘之處,它與存在主義的人生命題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人的投胎猶如是被拋到世界之上,不過是大千世界中的輪迴之一環。
然而埃柯在〈焦慮〉一文中說道,與其說博爾赫斯關於迷宮的描述壠發他在《玫瑰的名字》中構想出一個迷宮式的圖書館,還不如說博爾赫斯壠迪了他去重寫一個中世紀的故事,因為自克里特島上的古希臘人以來,有關迷宮的描述可謂汗牛充棟,而後現代理論家則認為幾乎所有當代文學中迷宮是一個重複出現的意象。埃柯旁證博引地說:「讓我們重新回到世界的迷宮式無序,那似乎是直接來自於博爾赫斯。但是我在喬伊斯和中世紀的作品中也發現了它。一六二三年,Comenius(捷克教士)便寫了《世界的迷宮》一書,而且迷宮的概念是風格主義和巴洛克思想的一部份……宇宙的分類導致迷宮的構建,或是小徑分岔的花園,這樣的構想也明確無誤地出現於萊布尼茨的作品中,以及狄德羅和達朗貝的《百科全書》導論中。」(埃柯:《論文學》,頁一二八)埃柯試圖用他的博學來證明,這種「文本無窮參照其他文本」的意象,本身就是一個迷宮;重要的是,一個作家在這條文本的迷宮鏈中留下自己的獨特風格。人類所構建的岔枝蔓延的知識之樹則猶如是迷宮的一種鏡像:真知可以指引人前行,而謬見或偏見則會使人在大千世界的迷宮中迷途。
里爾克的《致奧爾弗斯》十四行組詩第二部第六首中所吟誦的,彷彿也是《玫瑰的名字》所要揭示的奧秘:「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你是有單層花瓣的花萼。/可在我們眼裏,你豐盈繁複,/是花,是不可窮盡的對象。/幾百年以來,你的芳香/為我們喚來它最甜的名稱;/它突然像榮耀瀰漫在空中。」(林克譯)迷宮中的玫瑰猶如中國的古話所言的「書中自有顏如玉」,其芬芳便是指點迷津的阿里阿德涅之線,引領着讀書人進入和走出幻想的和真實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