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信民先生雖然是個商人,但是心底裏是個浪漫詩人」,這是講座一開始,主持人張偉先生在開場白裏對我父親的介紹。講台上依次坐着我,費明儀,張偉,柳和綱四人。
今年八月,剛成立不久的上海電影博物館舉辦「子歸海上──國寶級經典電影回顧展」,重頭戲就是民華影業公司在上海孤島時期攝製的創業巨獻《孔夫子》。為隆重其事,博物館經香港電影資料館聯繫,特別邀請當年的製片家金信民以及導演費穆各自的女兒,以及電影資料館節目策劃傅慧儀女士到上海來參加八月九日的開幕禮。第二天,博物館更特地舉辦《我們的父親》講座,除了費明儀和我,還請來了當年電影首映時金城戲院老闆的後人柳和綱。主持人張偉先生是位史學專家,也是上海圖書館研究館員學術帶頭人。他在講座上把七十三年前《孔夫子》攝製的緣起,過程,放映,以及日後的失落,大半個世紀後重見天日的經歷,娓娓道來,不但令聽眾對這部傳奇名片的背景有所認識,也使我對當年父親攝製影片的客觀環境及種種細節增加了解。
原來這部影片於一九三九年剛開始拍攝時的預算是三萬元,預定攝製時間為數月。以當時一般行情來算,拍一部電影的成本大約是八千元,時間則為六或七天,據說當年即使天王巨星胡蝶的片酬也只不過五百元,卻已是群星之冠了。結果,這部由年輕製片家金信民不顧一切,傾力投資的歷史巨片,在凡事要求完美的導演費穆「慢工出細活」的執導下,足足拍攝了一年有餘,完成時共耗資十六萬元。一九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民華公司終於把創業作《孔夫子》在「國片之宮」金城戲院隆重獻映。
根據張偉先生所贈《孔夫子》首映說明書影印本,我發現除了本事,廣告,插曲之外,在字裏行間,書頁紙邊上,竟然還有不少資訊的寶藏:例如《孔夫子》是在夜場九時一刻首映的;而「十二月廿五六七日三天上午十時半加映,座價上下一律七角」,據知金城大戲院當年樓上樓下共有一千六百個座位,即使場場客滿,以當時《孔夫子》放映的檔期來算(原本院方答應放映至一九四一年初,結果,臨時抽下,換上了戲院老闆製作的《紅粉金戈》),無論如何是無法還本的,更遑論盈餘了。奇怪的是,不惜工本的製片家似乎從未考慮到影片發行後的盈虧問題。在父親的心目中,投資拍片根本與揚名謀利無涉,正如他在《孔夫子》首映特刊的《序言》中所說:「人類走在『向上』與『向善』的路程上,電影應是『導上』與『導善』的工具之一。於此,我們希望對中國電影事業能繼續『盡其所能』」。這樣一個只求付出,不問收穫的製片人,在抗日戰爭孤島時期的上海,全心全意要攝製一部振奮人心,激勵民情的歷史片。這種做法,今日看來也許匪夷所思,但其實跟他的時代背景和豁達性格息息相關。父親生於滿清末代王朝,出世後歷經辛亥革命,改朝換代,洪憲稱帝,張勳復辟,軍閥混戰,北伐勝利,種種巨變,喘息未定,又發生九一八事變,國難當頭,為了愛國心切,乃積極投入他熱愛的文化工作──方興未艾的電影事業,民華影業公司就是在一九三九年九一八紀念日成立的。即使如此,為拍片不惜一切,甚至傾家蕩產而無怨無悔,除了對導演及其團隊極端信任,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無限支持之外,確實與他畢生「視富貴如浮雲」的浪漫情懷不可分割。
記憶中,從小到大,父親從來沒有跟我談論過財經金融的事。小時候,他帶我去看京戲,觀話劇,出入明星紅伶的廳堂。劉瓊,趙丹,王人美,黃宗英的美譽如雷貫耳,梅蘭芳,言慧珠,麒麟童,金少山的大名耳熟能詳,甚至連我的啟蒙書都是京劇《大戲考》。我也看過他自己為募款賑災而粉墨登場,先後義演過京劇《打漁殺家》和話劇《秋海棠》。這樣的父親,四九年後遠赴台灣,五十年代南來香港,千金散盡而居然笑看人生,不改其樂。在香港,有一回,他滿頭大汗從外歸來,忽然感慨萬千:「今天經過天星碼頭,看見報攤上的報販在數報紙,厚厚一叠,一張,兩張,三張……就像有些人數鈔票似的,一張張數,數完了放在銀行裏,不懂生活,存摺裏多了個圓圈,有甚麼意思!」這使我想起了法國名著《小王子》的故事。聖埃修貝利創作的小王子在天際眾星之間遊蕩,來到第四顆商人居住的行星,對商人埋頭算賬的行徑大惑不解。「你在忙甚麼?」他問。「我在數天上發亮的東西,」商人回答。「啊!數星星,數來幹甚麼?」「我可以擁有它們。」「擁有了幹甚麼?」「我可以變得富有,富有了可以買更多的星星。」「有花可以摘,可以戴,你又不能摘星星。」「我把星星的數目寫在一張小紙上,再把小紙鎖在銀行裏。」原來世界上多的是數星的人!今年,《小王子》正好誕生七十周年,想當年作者在法國成書之際,遠在中國上海,有個商人未讀此書而早已參悟書中含蘊的真諦──父親不做數星的人,他是個賞星的人!
在大會講座結束後,主辦單位安排大家參觀博物館,由常務副館長范弈蓉女士陪同,上海大學影視藝術技術學院教授石川博士親自導賞。石博士知識淵博,對中國電影發展史了然於胸,如數家珍。博物館規模宏大,設備新穎,一行人由四樓漫步而下,經過了「光影記憶,歷史長河,電影工廠,榮譽殿堂」四個展區。由於石川博士的引領,迄今百年中國電影史上先驅的付出與血汗,努力和成就,歷歷在目,重現眼前。博物館中珍藏着一本《孔夫子》拍攝當年的劇照,望着照相本泛黃的紙,起皺的邊,神思恍惚中恰似進入了時光隧道,歷史長河上的霧靄慢慢散開,視野漸漸明朗,長河的彼端,赫然站立着一群年輕的愛國者,他們有勇氣,有魄力,幹勁沖天;不知天高地厚,無視世道艱險,為了實現理想而勇往直前。小時候,聽父親談論攝製《孔夫子》的種種事蹟,總覺得是遙遠的故事,模糊的逸聞,如今,目睹當年工作人員的斑斑心血,這一切都變得立體明確,眼前呈現的是真實的文獻,歷史的明證!父親與他的團隊,曾經辛勞過,掙扎過,奮鬥過,努力過!七十三年前攝製的《孔夫子》,經歷超逾半個世紀的跌宕坎坷,七十三年後終於回到了他的誕生地──上海!
這次影展,一共放映了兩回《孔夫子》。第一回於開幕式後在藝術影廳上演,第二回則在博物館「五號攝影棚」放映。「五號攝影棚」建於上世紀六十年代,重建於二○一二年。據石川教授所言,當年父親租借聯華影業公司拍攝《孔夫子》的第三號片場,就在棚外馬路的對面,如今場址已經建起了一棟棟巍巍巨廈。「五號攝影棚」裏設有目前為止全國最大的三百平方米巨幅銀幕。在這樣設備齊全的場所放映經典名片《孔夫子》,可謂相得益彰,歷史巨獻的古樸韻味與雄渾氣勢皆巨細無遺的呈現出來。悉心觀賞之際,父親當年細述的故事一一重現腦海。「那一場雪啊!導演帶領整隊人馬出外景,等了好幾天才等到。」陳蔡之厄解圍後的漫天風雪,在冬天難得下雪或數年方得一見雪景的上海,就是這麼等出來的。「〈陳蔡絕糧〉夫子操琴的那場戲啊,拍了個通宵,我也陪着看了一宵,」父親說來猶有餘甘。孔子撫琴為征夫操,子路隨樂起舞,古琴之聲莊嚴肅穆,動人心弦,原來當年所配的音樂和樂舞,部份取材於明代朱載堉所著的《樂律全書》,而演奏的又是古樂名手,難怪僅僅音樂一項已經耗資三萬有餘了。原以為電影不必連看兩遍,誰知每次重看《孔夫子》都有嶄新的體會,導演費穆的拍攝美學和編劇手法,都功力深厚。此外,父親與他的團隊在七十三年前不但具有國際視野,在電影製作時聘請外國繙譯負責英文字幕,他們在推廣時的種種構思,如製作特刊,邀約廣告,放映前舉辦徵文比賽,孔聖盃乒乓賽,放映時每天抽獎贈送九大頭輪戲院戲票等等,如今看來,也都極富時代色彩。
為了懷舊與尋根,一行人特別要求於八月十日早上前往當年《孔夫子》首映的金城戲院參觀。原來這家戲院也是《義勇軍進行曲》的產生之地。戲院座落在當年的北京路貴州路兩條馬路接口的轉角處,七十三年來歷經滄桑,而仍維持舊觀,進口處是個前廳,由左右兩條弧形的樓梯環抱。戲院的接待人員說,樓梯還是當年的樓梯,那麼,一層層梯階上必定留下了父親當年的足迹。一九四○年十二月十九日首映當天,年輕的製片家風華正茂,他是否懷着無比的興奮,三步併兩步跑上去觀賞自己的心血結晶?說明書上寫着「民華影業公司開天闢地敬謹貢獻,中國電影有史以來第一驚人之筆」,如今看來並非虛言。金城戲院二樓放滿了所有當年在院中首映影片的海報,許多兒時聽父親提起過的名片,都陳列眼前,其中最矚目的,除了《孔夫子》,還有聯華公司於一九三四年攝製的《漁光曲》,海報下列明此片於一九三四年連映八十四天,打破中國電影史上歷來的紀錄。看到這張海報,不禁令我莞爾,原來這破紀錄事件的背後,竟也涉及我那年少氣盛,好打不平的父親。當年為了替主題嚴肅的《漁光曲》打氣,他居然一擲千金,匿名在《新聞報》上刊登全版封面廣告,以示支持。一千銀元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並非小數,難怪多年後家中每次重提此事,我那賢良淑德的母親總對我說:「儂爹爹,專門喜歡做空頭事體!」所謂空頭事,就是不涉名利,無私忘我,世人眼中無法理解的大儍事!然而世事難以逆料,誰會想到當年虧了大本而又失落人間的《孔夫子》,由於香港電影資料館的全力修復,會在二○○九年重見天日,迄今數年間更在世界各地的影展上大放異彩呢!
父親到了晚年,樂天知命一如以往,他的確體現了孔夫子「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精神。他不但知福惜福,而且滿懷感恩。為了準備八月上海的講座,我在行前找出父親的手稿日記,發現他生前寫下了不少感恩的話語。除了感謝上蒼賜給他好兒女,他更感謝上天賜給他好太太,「愛護我,體諒我,關心我,一起生活了七十年之久,真可算是同甘共苦,白首偕老了!」其實到母親棄世之日,他倆已經相依相守七十七載了。就是由於這位諒解他愛護他的賢妻無私的奉獻和支持,才讓父親當年可以放懷尋夢追夢而無後顧之憂。
此文動筆之時,正值媽媽逝世七周年紀念。謹以此文,獻給我摯愛的父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