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姐喜歡品茗英式的下午茶。
那天上文華酒店,替她送呈黃永玉先生生日派對及畫展請柬,仙姐正坐在習慣當年和任姐共用點心的位置,與董橋老師伉儷享受着鬆餅與蘑菇忌廉湯。任姐還在的時候,文華酒店的茶座有一個固定的角落座位,會常見到任劍輝白雪仙和親朋好友在那裏茶敍。傳說中那個座位是專門為任白預留,即使他們缺席的日子,位子總還是空在那兒,看似氣派,實則尊重。
董老師隨意地問,聽說您前幾天在家中替徒弟們挑選戲服,又有活動?仙姐回答:沒的事,朋友從曼谷拿來些特別的料子,讓我瞧瞧有些甚麼花樣可以用得着。我就是特別喜歡各種不同地方的布料,看到那些軟硬的纖維,就會有靈感。這時我望着她那剛梳好的髮髻,一身三宅褶縐布料的衣服,看起來真像休閒的Mary McFadden或是正式的三宅一生,於是用那假「京片子」真心地對她稱讚一番,她笑說是便宜的泰國貨,我則說這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於是大家用普通話在服飾方面又嘻哈一陣。
一直有個夢想,希望替仙姐拍套紀錄片,在不同的茶座與不同的人物相聚,談不同的事務看不同的人生,有些是過往有些則是未來,直到最後,就是她傳奇的一生,唯美的終極。這種想法,遇上了如斯追求完美的主角,當然是個極需能量去燃燒的作業,因此一直沒敢向她提,然而卻沒有人能禁止我,在每一個與她茶敍的當下,幻想這部紀錄片正在拍攝中。
就像那天,她穿着一套湖水藍色的便裝,披了條同樣湖水藍色的雪紡圍巾,戴着藍色膠框外鑲迷幻碎花的太陽眼鏡,再加一條通花滾球項鏈,細眼一看,那通花滾球居然還是深藍色的鈦金屬,為了提防過份的冷氣空調,手上還拿着一條淺綠色印度喀什米爾,上面繡着白色和淺藍的花朵,完全夏日清涼色調。美人即是美人,無論你如何德高望重才高八斗,那艷麗的色相可是不能讓眾生的粉絲失望。
我繼續用假「京片子」說,您真是美麗的打緊,一身衣服,顏色調配看似費心,卻又信手拈來,又是哪兒練來的本事?她也用「京片子」回答,這是與生俱來的,我從來對布料顏色都有很高的敏感度,不需要學習,就會知道甚麼時候需要協和搭配,甚麼時候又需要碰撞。從「仙鳳鳴」開始,經過我手的粵劇或電影,所有服裝佈景,同時也都需要經過我的眼。
她美麗的在回想:我最記得堅城片場《帝女花》的開鏡,正是舊曆年後開工的第一天,拍的是第一幕〈迎鳳〉。怎知才進片廠,就看見一幢民初式樣的佈景,怎樣也聯想不到明式「紫玉山房」的味道,我說這怎麼行,馬上讓導演停工改景,所有片場費用我負責,任姐負責臨時演員的費用,開工利是照派。從那天開始,我要求每一個佈景,都要經過我簽字同意才算數。後來一切順利,我也就稍微放鬆,結果最後一場戲〈香夭〉,我居然忘了去看佈景簽字,他們結果只搭了半個廠,氣派就少了許多,真是美中不足。從此之後,我就更加挑剔,每套衣服,每雙戲靴,每件道具,我都要管,於是人們就叫我做「緊張大師」。其實我並不緊張,只是有很高的要求而已。
就像你喜歡提起的《李後主》,是我做「緊張大師」的代表作。這部影片從一九六四年開拍,到一九六八年上演,整整花了四年的時間,成本從原來的四十萬花到最後超支的壹佰弍拾萬,在當時香港電影史上,也可說是一個紀錄。這部電影的服裝可是經過嚴謹的歷史考究,但是裏面的綾羅綢緞,則是來自五湖四海,譬如說,任劍輝戲服用的絲綢,是來自曹雪芹家族的後人,小周后的那對金鏤鞋是孫養農夫人親手替我設計縫製,至於大婚那場的鳳釵及步搖,則是在菲律賓特別訂製,回來再加金箔點翠。當時由於這部影片是在清水灣片場拍攝,導演是新聯公司的李晨風,投資的又是澳門的何賢,大家已經認定是左派電影。上映時候正遇上中國「文化大革命」,反左情緒高漲,很多海外市場都不敢碰,弄得我血本無歸。任姐為了我去美國登台唱大戲,回來之後,六八六九年又在佐敦和修頓球場搭棚唱「仙鳳鳴」的告別戲,這才把我的債務給還清。唉,就這樣我才真正告別了舞台。
唉,任姐對我真是沒話說。仙姐難得連嘆兩聲。我十四歲的時候認識了她,是在戲班的後台,那天我看到完全不像舞台上的她,而是一個真正美麗的女子,可以和我分享一切女孩子的喜惡。之後,這一輩子,我們只有十五天是分開的。那次我在台上說,任姐離開了已經十年,卻沒有一分一秒不在我身邊,那是真心話。
後來我把《李後主》那件刺繡紅色大龍鳳婚禮的戲服送給了梅雪詩。其實我很多戲服都保留着,就像二○○七年的《帝女花》,龍劍笙的戲服基本都是當年任姐穿過的,像是兩件密銀紅龍及藍龍的戲服,即使在當年的手工也是難求,如今更是無價寶。當然戲裏面也有許多新做的戲服,梅雪詩的就是。舊的布料和顏色經過時間的沉澱,古樸典雅,新舊確實有別,至於怎樣讓這新舊配合得乳水交融,就要看導演和舞台設計的本事了!
坐在一旁的陳善之說道,講起傳統,沒人能比仙姐更懂傳統,提到創新,卻又永遠不斷追尋。譬如在《九天玄女》的電影裏,可是第一次看到敦煌壁畫上的飛天造型,呈現在銀幕上。至於二○○五年的《西樓錯夢》,也找過Vivienne Tam提供布料上的花紋及設計,那陣子,仙姐在工作投入時,看見任何的彩色和布料,都會與工作扯上關係,記得有一天看見任白基金會的高太穿了件大紅的旗袍,那衣料可是遍尋不得,於是仙姐就能讓高太拿出這旗袍,剪成碎料,用在梅雪詩的戲服上。
仙姐輕輕的笑,說是她看到了美麗的布料,總會有些衝動,想把它們和自己的藝術結合在一起。以往她喜歡到威尼斯買意大利絲巾,說是夠大塊可用來做長衫。又喜歡到比華利山與何賢的三姑娘一起買瑞士花綢,買到那個猶太老闆每年都寄聖誕卡還有請吃飯。說到這時,她又開始埋怨梅雪詩膽子太小,這裏不夠那裏不好,但是最疼阿嗲的,也是仙姐自己。仙姐不喜歡用「徒弟」這兩個字,說這些孩子都是她和任姐的「學生」,說「怨無大小,皆生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他們教學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人處事,學會了這點,自然能夠尊師重道。
於是想起那次仙姐「君悅」的生日宴,相遇任姐的徒弟陳寶珠,親自送我到酒店大門口,論年齡她與我相若,論名氣她超我萬千,論輩分我則與她師父相同,走在雲石梯的途上,感覺到一種輩分的尊重,說不出的溫馨。
仙姐是白駒榮子女中排行第九,人稱九姑娘,住的地方也是九樓。仙姐除了英式的下午茶,更喜歡家中晚飯高朋滿座。難得碰巧一次,九樓晚飯只有仙姐阿嗲還有另外一位(忘了是誰)和我四人,飯後仙姐心血來潮,抓着學生要說戲,《紅樓夢》的〈焚稿〉。那是我第一次聽見白雪仙清唱。從第一句開始,每唱完一段戲,就對阿嗲詮釋戲中感情,接着就講兩句你不可以這樣不應該那樣。唱完另一大段,又嚴責阿嗲,妳這樣唱法不對,聲音不是這樣用的,要如何才能字正腔圓,彷彿真箇阿嗲在唱。整段〈焚稿〉唱下來不少於半句鐘,這時阿嗲已聽得聲淚俱下。
我永遠都記得那個私自歷史性的時刻。仙姐對學生那種發自內心的關切,豈是嚴厲訓誨那麼簡單,看在我的眼中,原來愛可以用這種方式表達,並不只需飄絮的讚美。這是一種無言的互動感覺,也是藝術至美的表達方式。
然而這朵帝女花對於藝術的追求,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她說自己讀書少,聰敏不及他人,就一定要借鏡。所以一直以來,會廣結藝術文藝界的朋友,無論畫家藝術家音樂家作家,她都會用那美麗的身段,超越的名氣,與他們結交成藝術界的朋友,然後不恥下問,勤奮好學,仔細閱讀他們的作品,研究他們下筆的心得,分享他們每一個音韻,每一滴彩墨,這種永無懈怠的追尋,確實帶給她一顆永遠年輕的心。她喜歡用「借鏡」二字,董橋老師白先勇老師張繼青老師錢萬里老師鄧芬老師……數之不盡的藝文界人士,即使是舞台上的坂東玉三郎亦或劉若英亦或拉斯維加斯的艷舞女郎,都是她借鏡的對象。她欣賞黃永玉先生的才情,藉着先生九十大壽的機會,親往北京結識學習。我笑言,以仙姐在戲劇界的貢獻與成就,在社會上的地位,早已可令您母儀天下,不問世事,然而還懷着一顆年輕的赤子心,不恥下問,廣結與藝術上的善緣,豈不是現今的藝術觀世音菩薩,普渡掙扎中的眾生?
她笑道,你的嘴巴真不用吃甜食,誰相信你就遺憾終身。我說要為妳寫一篇完美的粉絲頌歌,看妳相信不。她嬌嗲地蘭花指我一笑,繼續說:我除了天生懂得甚麼是美,還真正知道自己在藝術上的不足,才如此這般的努力與要求。不像任劍輝,天生下來甚麼都會,任何藝術上的事,完全放鬆,毫不費勁,人又那麼完美自在,才真是道成肉身,普渡眾生。其實任姐走後二十多年,世事變幻,滄海桑田,這個文華茶座早已易容,五星酒店此起彼落。我也決不遺世而立,拘束自己,我會繼續四處探險,尋找新的藝術和品味。
然而那天我上文華,將永玉生日請柬送交仙姐,卻又看見她坐在昔日與任姐習慣的那個位置。世事。
寫於二○一三年黃永玉先生玖拾生辰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