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奇怪的一個人,明明車廂有不少雙人座位空了出來,他還是要坐過來,阿晨忍不住輕皺眉頭。
阿伯頭戴圓絨帽,白恤衫灰西褲,不大像本地人,坐下來雙眼直望遠處窗外。阿晨喜歡靠窗座位,以前老奶奶常說她近視深,要多看綠色,多望遠處。奶奶以前住春秧街唐樓,露台擺放不少盆栽,阿晨最喜歡逗那些多肉的植物,飽脹脹肉節,活脫嬰兒胖胖的手指。
阿晨這個名字是老奶奶取的。奶奶說她天亮的時候出生,就叫阿晨。那時奶奶家裏牆壁漆青蘋果綠色,樓下是喧囂街市,夏日陽光鋪灑,一室童話色彩。阿晨愛做夢,很喜歡吃,男朋友阿海常取笑她天生吃貨。她不過有次酒樓點菜,多說了一句:「都沒有香口的。」就讓他一直取笑。
阿海自小愛畫漫畫,但不喜歡港式漫畫龍虎門肌肉打鬥種類。他喜歡畫屋邨,畫露天排凳坐着無所事事的老人家。阿海說畫中人與他、與所有人一樣,都是消磨時間欸。阿海大學本科讀營養學,課餘埋頭塗畫,愛看黎達達榮獨立漫畫。畢業後阿海終於圓了家裏讓他讀大學的責任,馬上把四年讀來的營養學丟光光。唯一好處是他不讓阿晨節食減肥,說對身體不好,而且女孩子少少胖才好看。童話裏頭才可擁有的蘋果臉,失掉多可惜。阿晨忍不住笑:「變態。」
過了立秋,巴士沿途經過維多利亞公園,綠油油大樹小樹,遠處阿公阿婆彎腰晨操。隔着車窗,仿佛還能聽到一二、一二的節奏聲。以前老奶奶都不愛做運動,平日下午管接放學,會帶她坐電車到跑馬地𤏸泥涌道茶餐廳吃菠蘿油喝熱奶茶。時光明明滅滅很快一個又一個𤏸昏。阿晨至今做夢不時夢見坐着電車拐向同一個彎道,附近環境親切平和,叮叮,叮叮,總站茶餐廳門口停下,只是門牌號碼不對,再也找不到入口。
奶奶回鄉下養老那幾年,都記不起身邊親人。阿晨那趟回去探望,奶奶緊握她的手,叫不出名字,只是笑。往後,大伯娘說她常常下午靠窗呆坐,不知道在望什麼?阿晨想起阿海剛出來工作,在一間兒童刊物工作室實習,他畫了一個小孩孤獨靠窗倚坐。上司輕拍他膊頭,讓多畫一隻小鳥陪伴,那是窗外的空氣。如果那時就認識阿海多好,讓他也畫一隻小鳥送給奶奶。不,還是養一隻鸚鵡,讓牠偷偷學奶奶說話,說不定現在還能聽到她的語調。可惜一切已經遲了。
爸爸說奶奶還在鄉下肚裏還懷着他的時候,爺爺跑到菲律賓工作了。爸爸是第三胎,不如兩個哥哥幸運,從未見過爺爺。奶奶後來一個人過來香港做工廠女工,寄錢回去養活他們。據說,爺爺有趟偷跑回香港看奶奶。「那奶奶讓他走嗎?」「當然死命拉着他。」「爺爺證件不能回鄉下,早在菲律賓另置一頭家了。」爸爸沒怪爺爺,阿晨也沒有怪爺爺,只有奶奶有資格怪爺爺。巴士拐了個彎,在港灣道停站,身旁陌生阿伯打起呼嚕。爺爺當年經過香港是否這個年紀,該沒這麼老吧!否則,奶奶才不會捨不得他走。阿晨還記得待春秧街那幾年,後樓梯看過垃圾袋跌出半截唇膏,顏色早黯淡。巴士路過灣仔藝術中心,後天阿海在大樓樓下小書店發佈新漫畫集,她要早些過來幫手,穿什麼衣服好呢?要不要塗口唇。「哼,阿海那傢伙還挺受女孩子歡迎。」
巴士轉眼駛到金鐘遮打道花園,阿晨要下車了。她輕拍陌生阿伯肩膊,他側身讓道,彼此各自有各自的回憶,醒來復轉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