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墳場的骨灰龕千百個，他爸媽的一個卻最顯眼。人家碑上兩口子合照的坐向都男左女右，他們倆偏偏男右女左。事緣他給爸媽各挑了一張單人照，用電腦拼成合照，倒把左右弄混了。造骨灰龕像的師傅見不合規格把它改正，只是太懶要省事，將照片以底作面反過來了事。結果不光他爸的頭髮變作在右邊分，顯得兩頰肥瘦不勻，鼻子更歪向一邊，好像讓人打了一拳。
為了將就排期，老人家骨灰擱在墳場辦事處木架上已晾了個把月。好容易待到安放骨灰的日子到了，又出這個岔子。為免再耽誤，他決定乾脆由它錯到底。就這樣，這個骨灰龕成了破格的一個。哪怕是青光眼，清明重陽掃墓，他也不會朝別人的爹娘鞠錯躬。
他倒忘了，中國人不是以左為尊麽？說什麼虛左以待，又男尊女卑，那麼男女合照男左女右合理合情。他爸媽舊日在照相館照的相，全是一式這個樣。結婚的合照是這個樣，生前的合照是這個樣，死後合葬的合照也就該是這個樣，這早成了照相的千古鐵律了。
不過，哪怕合照造對了，還是破格。他挑的相片都是他爸媽年輕一點時照的，只因為覺得人一老就不好看。靈堂裏掛的那張大相片，跟骨灰龕的是同一張，他覺得是他爸平生照得最帥氣的相片。那大抵是三十來歲時在照相館照的，沒什麼特別背景，黑白照。他穿了西裝，結上蝴蝶領結，神采飛揚。記得他媽說過，親友一見這相片，都誇他爸帥得像年輕時的劉德華。人家靈堂裏掛的，全是晚年的相片，都頭禿腦耷，病病歪歪的模樣。難怪給他辦喪事的小夥子暗地裏說，相片有點不合禮數。他想道，不合就不合唄，橫豎啥都合，死了就是死了，老的少的依舊是死人，哪會復活過來。說到底，活人辦事，何必按照死規矩？
不能破格的倒是，龕碑上的姓名和生年死月不能錯。他對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儘管並非同年同月生，兩老卻同日死，真巧。
中國人愛說白頭偕老，白頭夫婦卻有幾對是真真正正偕到白頭的。他媽老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嫁給你老爸幾十年，挨罵挨足幾十年，淨掙得一天兩頓。」如今把兩口子安頓在一個龕裏，怕的是老媽埋怨，身後仍甩不掉罵足她幾十年的歪鼻子劉德華：「兩腿都伸直了，兩耳還圖不着一點清淨。」
那日本演員兼導演北野武在傳記裏說，他爸媽也吵吵鬧鬧過了一生。不過他筆下的媽媽左紀，一個勁兒像陳立品多於像黃曼梨，直到火化那天還演了喜劇。火化前最後瞻仰遺容，一家子竟然瞻仰不着，原來棺材裏的死者頭腳顛倒給放錯了方向。當下北野武幾乎想搞笑，乾脆叫火葬場給亡母「烤個三分熟」。
左紀善罵，張口必損人，要是他的歪鼻子老爸娶了北野武老媽做老婆，不上三天已把她烤了個三分熟啦。冤家男女好比兩把火，結婚不正好比BBQ，你烤我我烤你？清明節那天，他就這樣邊想着邊對着右邊的歪鼻子和左邊的老媽的遺照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