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爸媽搬到附近,我們兩家可真是鬆了一口大氣。小晶的兒子胖胖,今年開始上學前班,早上上班順路送去,再也不必提前下班去接,有老媽擔待,接回她家,既省事,又放心,有時下班晚了,毫無懸念,甚至晚飯也就在兩老那兒解決。我們家更好了,原來是雙重負擔,一、三、五喜喜鋼琴,二、四、六歡歡少棒或足球,忙得暈頭轉向,現在呢,除了禮拜六,我跟慧芬輪流出馬,其他日子都有人負責,有應酬的時候,連周末都沒事,爺爺自願,包辦接送事宜之外,還以家長身份,義務賣熱狗。
奶奶自然沒話講,搬家之前就對爺爺公開聲明:你好歹自理,我的全部精神都放在孫兒女身上啦!
爺爺好像也樂在其中,至少,我從來沒聽見他抱怨。何況,我們知道他喜歡打撲克牌,偶爾勉強陪他一晚上,他看來是挺樂的。這樣的安排,雖然跟我的理想還有一點距離,但也彷彿近似了。記得我們公司開辦的那年,曾經當眾宣佈:
「老爸,等公司上市,我們買一大塊地,圈起來,蓋幾棟房子,你跟媽一棟,妹妹家一棟,親戚朋友,願意的,都搬進來,像黑手黨一樣,大家圈一塊兒,就用你們武俠小說的名稱,叫『簡家寨』,如何?當然,我們也要從下一代裏面選個有出息的培養,選個參議員甚麼的!」
雖然到了今天,公司還沒上市,簡家寨依然希望渺茫,但老爸老媽和小晶倆,至少都在附近了。
然而,最近一些發展,卻讓我警覺,這個準理想國,好像並不那麼理想,一些未曾預料的裂縫,開始出現。不知道,我的這個觀察,是否正確?或者只是不必要的危機意識作祟?
觀察事物,如果僅着眼於外觀,不免被表象迷惑,往往忽略事物的內核。這是父親曾經教訓過我的話,也多少是我隨着年齡增長,與父親交手多年後,逐漸總結出來的經驗。回想起來,如果追根溯源,小學五年級的那次事件,或許具有象徵意義,也不一定。難道,這就是父子之間始終難以消化的所謂代溝嗎?或者,還是文化背景的根本差異?總之,細想起來,無論哪種情況,都不好解決,即使「圈」一塊兒,又有甚麼用?
所以,即使到了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還是無法確認,當年他的做法,究竟是真為我好?還是藏着他的一點私心?或只是面子問題而已?
那一年,我記得,是萬聖節後的第二天,我們教室的玻璃窗,被塗抹得不成樣子,上面還覆蓋一層泡沫,就像大人刮鬍子前的嘴巴。全校同學都跑來我們教室欣賞,男孩子叫「酷」,女孩子唧唧喳喳,搞鬼的人心中暗喜。校長卻大怒:這種毀壞公物的行為,如果不嚴厲處罰,蔚為風氣,那還得了!以後,節慶假日過後,都得僱人加班清掃……。於是,責令三位老師組成委員會,詳細調查。
調查有了初步結論:萬聖節晚上九、十點鐘,鄰居通報,看到三個孩子,騎腳踏車,穿着三劍客服裝,進入校園。
三位家長被請到校長室。猶太人家長說:你這種間接證據,法律上不能採信。意大利人家長說,我們家湯尼,從來不做調皮搗蛋的事,你們不要冤枉無辜。只有我父親,當着大家的面,先教訓我,又對校長說:請你按照校規,嚴厲處罰!校長說:簡先生,我欣賞你的勇氣,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勇於負責,我的工作就簡單多了。這話當然是說給另兩位家長聽的,但我父親卻得到這樣的結論:美國式的管教方式,就是這個國家走下坡的主要原因。
我心裏從此留下這樣一個疑問:孩子有難,為甚麼人家的父親都拚命保護,我的父親卻跟自己有仇似的?
事情後來固然不了了之,父親那天像是對不起祖宗的臉色,我一輩子忘不了。
老實說,我對我們的祖宗,的確毫無感覺,我們這一代,心都放在下一代身上。這是後話,讓我先談談這晚上最關鍵的一付牌。
我們玩的遊戲,是近年網路上瘋起來的「德州撲克」。
入場參加比賽的,一共十家,每家付入場費一百元,比賽採淘汰制,最後冠亞軍,各分得八百和兩百。
這晚上,我的牌特瘋,兩頭順一買就到。戰鬥到最後,只剩我跟老爸兩人對壘。
我的底牌是A和5兩張紅心。潛力大,A帶頭,買對子最大,順子、同花又都有希望,所以下注不小,老爸的底牌當然不知道,但他不僅跟進,而且加碼。我想,讓他來吧,別嚇他,等牌到手,再殺不遲,因此沒再往上加。三張公牌一翻,不禁心頭一震,牌運這麼神,可得逮住機會,清洗對手。三張公牌居然是J、Q、K,全部紅心,不但同花到手,還有大同花順的機會。這時我想,希望他已經成對,好拖他入陷阱,所以就假裝沒牌,Check。果然中計,居然加倍下注,我做出猶豫不決狀,勉強跟進。後面兩張公牌翻出後,大同花順雖沒買到,但我估計,他可能兩對,最多不過三條,我的同花也就足夠了。然而,卻開始有點後悔剛才沒下殺手,因為五張公牌裏,現在出現了小三子一對,至少從牌面上看,有形成「滿堂紅」(full-house)的可能。
我沒講話,老爸卻出殺手了,他全部梭哈!
仔細算了算兩家的本錢,基本五五波,決勝瞬間到了!
我進入艱苦長考。
最後的決定,我後來反省,絕對是前兩個禮拜那場簡訊交手影響下的結果。
兩個禮拜前,也是個禮拜六,恰好慧芬跟我都有應酬,歡歡和喜喜就交給爺爺奶奶。
據慧芬回家後說:她幾乎嚇死了,兩個老的,居然開車把歡歡、喜喜帶到公園兒童遊樂場去玩了一個下午!
「他們車子只有一個小孩座椅!」
第二天,我的手機收到老爸難得發來的簡訊:
「既然不信任,我們辭職,以後另請高明。」
迷糊了,我找慧芬追問。
「沒甚麼嘛,我就是告訴他們,他們這樣做是違法的!」
我覺得慧芬也沒做錯,孩子這麼小,如果不改,將來萬一出事,怎麼得了。所以就這麼回:
「小孩必須放後座,必須坐安全椅,繫安全帶,這是法律規定,慧芬沒錯嘛!」
回信來了。
「你們小時候有安全椅嗎?公園不到一里路,你媽抱着喜喜,車速二十五哩,需要那麼緊張嗎?甚麼違法不違法,你們不是一面開車一面打手機,甚至發簡訊?」
我火了。
「難道你要回到以前那樣,一、兩個月才見一次?」
回信語氣更不對了。
「如果她的態度不改,也只好如此。」
問題似乎比想像嚴重,看來不是嚇唬人而已。我得設法找出解決辦法,只得叫慧芬詳細說明。慧芬說:
「我因為事情提早結束,趕到他們家,發現老小都不在,車子也不在,也許氣昏了,一見他們就說:你們這樣做,不負責任,這是違法的,知道嗎?」
他們怎麼反應?
「我才不管,這種事,不允許再發生。為了強調嚴重性,我分別對他們兩人各講了三次:以後絕對不可以!」
慧芬是個美國土生土長的,死心眼兒,學會計出身,做事處人不免硬邦邦了點兒。我只好說:你做的沒錯,只是,對長輩,我們還是要保持尊敬。
「那怎麼辦?」
「我相信老媽不會有太多意見的,老頭子那邊,我們要給他面子。」
結果,老頭子表現寬懷大度,只要求慧芬向奶奶道歉。
想來想去,這一場簡訊交戰,老爸從一開始便想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我們現在根本離不開他們,專業保母的錢,能省就省吧。我的公司,不要說上市,有時連發薪水都得借貸。這一仗,他立於不敗之地,我們非輸不可。
因此,我明白,老爸不愧是詐唬高手。
這局牌,我的判斷卻完全錯誤。他就是「滿堂紅」,三條小三加一對老K,居然不怕我跑,梭哈!尤其想不通,底牌3、K,本是避戰的牌,不但不跑,還加碼,這是虛始而實終,他怎麼會知道,我就是在等一個徹底揭穿他的機會呢?
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原來是這樣打的。
散場後,一面收拾,一面想。突然,一道靈光閃過腦際。那一年,小學五年級那年,老頭子跟校長打撲克嗎?前面兩位家長表明了態度,他知道校長無法下手處罰我們了,但是,心理上,有可能把我們當好孩子看待嗎?老爸打的必然是這張牌!
那麼,兩個禮拜以前,那場簡訊之戰呢?
他知道,老媽的性情,容易妥協,天長日久,難免不受媳婦的氣。藉媳婦犯錯誤這個機會,壓一壓她的氣燄,以後才好相處。這牌是這麼打的吧!
終於明白老頭子所謂的「表象」與「內核」了。
感情的表達,如此曲曲折折,難怪我們的前輩,好幾代人,都被形容成「鬼鬼祟祟」了。
看來,我的下一代,要想成為參議員,機會並不太大,這是只要看見我的財務方面的潛力,就可以斷定的。但我相信,只要歡歡、喜喜遺傳了爺爺的基因,他們的事業,肯定可以做得比我大,那是可以預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