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冷攤殘客,也即是撿古舊破爛的人,對於往昔,事無大小,都是多所關心的,尤以港澳有關的事物、和人們有意無意間有所忽略的人物。
香港有位神秘人物,叫潘靜安,他是中共中央調查部駐港負責人,是周恩來的心腹。當年許多大人物,都要靠近他,倚賴他。現在港人國人,對這個名字卻非常陌生,筆者過去也是偶聞其名,而印象模糊。直至十多年前他過世了,俠老(李俠文)才與我談起,說:「潘靜安是共產黨幹部中的稀有品種,可以說是絕種了。」俠老一語清雋,味似六朝。只是這話太簡,是要詮釋的。這令我留意潘氏,當時就嘗東尋西找,竟一無所獲,始發現潘氏幾乎沒有甚麼文字記錄,竟能做到如此隱蔽,更令我產生綴輯其生平的興趣。後來,在大公報讀到俠老一篇〈潘靜安情繫香江〉,那文章的調子和措詞和內容卻是四平八穩,「出諸口」和「出諸手」是如此不同,俠老在公開場合素來穩重,見諸報刊的白紙黑字,更是小心翼翼,而私下交談,對筆者而言是非常坦誠,其愛憎分明喜怒形之於色。觀其文而相較其言,當中就有顧全大局和私下談心的分別。讀者讀完本文會有所會心的。
其實潘公身邊不少朋友也多與筆者相稔,但卻無緣面識。潘公實在太低調了,完全隱身於一般人視線之外。總覺他是漢朝的「大樹將軍」馮異,能「獨立大樹,不誇己績。」即使稔熟的朋友,對他昔日的驚天之作也是知之甚少的。
筆者和他總算有點翰墨之緣,就是藏有一軸他的行書詩卷。那是書贈金老總堯如的。金在六四後移居美利堅前整批藏品轉讓,其中一件就是罕見的潘公法書。此後我對潘公的崇敬,也只是多憑此卷而系以想像。所謂生得同時,憾無一面,奈何!
以下且畧述潘公的生平:
潘公名靜安(1916-2000),初名楨榦,亦作貞幹、貞干,又名柱,別署子固,齋號靜居,以潘靜安一名最為人所熟知,而偶亦寫作潘靜庵,又由於天靈蓋上毛髮稀疏,遂有「光頭潘」之雅號,而友朋多尊稱「潘公」。廣東番禺(一說南海)人,一九一六年十月十五日出生於香港。其尊翁潘健康,早歲已參加革命,二十年代在港島荷李活道及灣仔軒尼詩道開設名為健康學校的私塾,自任校長。校訓是「勤、樸、和、敬」。見過潘健康而尚健在的人恐怕只有本港老左派吳康民了。吳老記憶中﹕當年其父親吳華胥(大革命時代的共黨分子,一九二七年清黨時全家亡命香港)與潘健康相熟,而吳家住深水埗北河街,吳康民六、七歲時,就讀於潘健康在九龍深水埗開設之私塾南方書院,這家書院算是半卜卜齋,上午教四書五經,下午教英文數學。而潘校長肥胖,常穿短褲坐守校門口,學生返學,在門口要先背誦昨日教授的《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詩經》或《秋水軒尺牘》之類課文,背誦不出或背錯背漏之童子,戒尺侍候。吳康民被打手心幾次,也就死活不肯上學,要轉校了。
潘靜安生而早慧,髫齡嘗問學於羅落花,纔九歲已學治印。羅嘗撰《落花讀璽記》謂潘「抱《說文》《金石索》與諸家印譜相與共寢食」,讚揚潘楨幹印藝,載之於《健康學校校刊》第二期(1930)。而該校刊第二、四兩期還先後刊出潘楨幹(靜安)的書法,篆、隸、楷、行各體兼備,且得當時名儒稱許。潘纔十三四歲已敢為老前輩所寫的書作跋,刻印之餘,兼畫西洋畫。
一九三六年潘靜安二十歲遠遊滬瀆,會諸時賢,出示十六歲所為作品。時人有「絕學延緜或可論」譽之。張季直(謇)狀元亦甚器重,且有認作孫婿之意,後不果。次年從易大厂遊,得其書法篆刻真傳,易譽其印可當牧甫(黃士陵)半席。潘一生藝文學養,實肇基於此。葉恭綽、陳運彰等藝壇名流也都為潘楨幹篆刻題字,以資推重。
儘管滬瀆名流對潘的篆刻藝術大加推許,而潘卻不甘於這方寸間之藝事,潘嘗刻一朱文方印:「雕蟲篆刻豈吾之志哉」,那是別有抱負了。三十年代的上海,是革命大洪爐。潘靜安秉受乃父影響,表面上赴滬從事藝文活動,周旋於易大厂、葉恭綽諸名士之間,陰為參與殺頭之壯舉。潘赴滬本來「是要投奔新四軍前身江南抗日隊伍,適時有變化,七七前後斷了關係,只得借住在長輩朋友的家中遷到租界上停留,就以印人身份闖上海的大江湖」,因得滬上諸名士推許,「一炮紅起來,尚未開刀賣錢,日軍入租界前」,潘「就走回香港了。從此銷聲天際」,滬上名宿以為潘死了。
抗戰軍興,廖承志掌八路軍駐港辦事處,已加入共黨的潘靜安受命出任機要秘書。潘日夜參與八辦諸公事,如保衞中國同盟接轉華僑、港澳同胞匯款和捐獻物資等工作。而私人生活方面,潘還是離不開自幼喜好之藝事,凌晨一時開始,人家已然酣睡,潘則開始幹自己喜歡的寫字、刻印,直至三、四時才就寢。潘認為非如此認真用功,日以繼夜數十年工夫,付出勞動、時間、精力,才能有所成就。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山本五十六遣機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日寇同時進攻太平洋上英美殖民地。同一天日本空軍襲九龍,陸軍攻新界,旋攻入九龍,直逼港島。聖誕節前夕,傳聞余漢謀部(余夫人時在香港)已開入新界擬驅逐日寇救港,倫敦見勢不對,深恐中國軍隊入港會影響將來回收之困難,所謂請佛容易送佛難也,即命令港督楊慕琦宣佈無條件投降,以備他日勝利時可重佔香港。其時大批左翼文化人、民主人士本因皖南事變國共關係緊張,避禍而轉移至港,卻遭此突變而身陷險境,人人自危。這批文化精英正是日軍誘降捕殺的對象。
就在十二月八日當天,延安中共中央、重慶中共南方局周恩來迭發特急電報與廖承志、潘漢年、劉少文:「許多重要民主人士、文化界人士滯留香港,他們是我國文化界的精萃,要想盡一切辦法將他們搶救出來。」廖公與張文彬(中共南方工作委員會副書記)、劉少文(中共港澳工委兼中央交通處港澳處處長)、尹林平(東江游擊隊政委)、梁廣(粵南省委書記)等具體組織此一搶救工作。緊急動員港九地區各級黨組和東江游擊隊全力以赴,開闢交通線,接應、護送。連貫、潘靜安與黃施民到洛克道一百三十號香港巿委的秘密聯絡點,聽取中央關於搶救的指示,並研究對策。
潘靜安當時是八路軍駐港辦事處機要部門主管,半公開的八路軍辦事處設在中環皇后大道中十八號二樓,其中一個秘密辦事處則設在利舞臺旁邊的耀華街。潘在秘密據點辦公。辦事處的公章、信箋和朱德、葉劍英的印鑒都由潘保管。而耀華街的辦事處與中央、周恩來往來電報頻仍。潘靜安用「小潘」代號,與以「胡公」為代號的周恩來(大概周曾留鬍子,也曾化名「胡必成」,因用「胡公」)電台聯繫,請示匯報。一九四六年潘到重慶向周恩來述職,鄧穎超見到潘說:「小潘就是你呀,我以為你還很小呢,原來這麼大了。」
廖公與連貫、喬冠華這幾位頭面人物先行離港(一九四二年一月),回內地與南委、省委、東縱部署工作。而整個搶救工作就交由劉少文領導小潘負責。到後來(四月)劉少文也撤離了,整個重擔就由只有二十六歲的小潘扛起。當時只留梁廣領導約三十個共產黨員在香港戰鬥。
小潘不負所託,整個營救工作,花了半年時間,冒險犯難,通過水路陸路,各種各樣方式,歷盡艱辛,搶救出大批文化精英、民主人士及其家屬,還有國民黨重要將領家屬(如第十二集團軍司令余漢謀夫人上官賢德),英美軍政人員八百餘人,竟無一紕漏,真乃千古奇蹟。此役除了林庚白被日軍誤殺犧牲外,所有要搶救的人,都搶救離港。《華商報》鄧文釗是被營救者之一,後來重修房子就取名「靜安居」,用作紀念潘的功勞,而題匾的何柳華則是廖承志長征時的化名。茅盾讚揚這個行動是「抗戰以來最偉大的搶救工作,影響深遠。」後來中央去電嘉獎,由當時領導搶救工作的粵南省委書記梁廣向潘等傳達,電報表揚了潘柱、黃施民、陳文漢三位功臣。而自此一役,小潘甚得周器重,變成周的嫡系,被授予模範共產黨員稱號。
潘公聰明,懂得用人。例如他通過梁廣、黃施民介紹,找到陳文漢(1911-1953)任他的特級交通員。陳文漢係廣東順德人,小時當過汽車修理學徒,做過電話機修理工人,弱冠做汽車司機,工運活躍分子,一九三七年入黨,摩托工會領袖,戰後是工聯會理事長。陳熟知香港情況,對港九道路十分熟悉,又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忠勇可靠。抗戰間搶救文化精英一役,陳功勞卓著,所以也得到表揚。惜長期辛勞成疾而不永年,春秋四十有二。黃施民(1921-2003),原名黃玉宇,廣東南海人,香港土生土長,一九三八年入黨,是中共香港巿委委員,梁廣的部下,一直從事工人運動,熟悉地下組織情況,積極協助潘完成任務。解放後任中共廣東省委海外工委秘書長、副書記,一九八○年任深圳巿委書記兼副巿長等職。
一九四八年國共內戰,共黨勝利在望,要組織新政權,號召召開新政協,潘公又再用命,重操舊業,秘密安排大批民主黨派頭面人物李濟深、沈鈞儒等及左翼文化精英,在港英及國民黨特務嚴密監視下,陸續秘密撤離香港,北上投共。而前後兩次被搶救、轉移的這批要人,很大一部份都是建國肇始中央人民政府的成員,是共黨立國之本。潘公允稱功在黨國。
潘靜安在解放前夕,也參與了策動國民黨駐港機構的起義,潘與兩航(中央航空公司、中國航空公司)、中國銀行負責人稔熟,潘公在這兩大案中,還有招商局等多家機構起義,或擔當甚麼角色。
潘公行事低調,幹了多番偉業,卻從來封嘴不提。連同志老友如何銘思,一直不知潘有此彪炳事迹,直至一九八二年潘調京之後,何「才逐漸知道他的事迹」。與潘共事數十年的陳介生(中銀董事)、李如苓(中銀總行總經理)多次建議潘公口述方式寫回憶錄,潘總是搖頭。潘公淡泊名利,甘當無名英雄。惟關注歷史者,為彰往而察來,喜發潛闡幽,筆者近年自潘公友朋中搜集到有關材料頗為不少,限於篇幅,就此打住,他日再陸續整理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