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快樂都是因為我出生的那天起就為我自己而活，人生裏的所有都是我自己選擇。」有的女人就是一生都在提着一口氣。站姿坐姿挺拔，眼神靈巧表情生動，過去未來與現在都澄明。生命中有一只猛虎始終在畔，提示她要警醒。但亦有一種輕鬆釋然，只憑直覺，真實地去過生活。她甚麼也都看透了，也說自己身後的墓誌銘就這樣寫：這是一個活透了的人。
撰文：鞠白玉
孩子，你太拔尖了
這是一個把主動權永遠放在自己手裏的女人，好多事情都是由人的內驅力完成的，當她還是他時，他就有極大的決心來為自己的命運做主了。
可是這樣的人又很相信命數，她年輕時有算命先生說：你23歲會結婚，28歲當女人，33歲當母親。當時她尚未變為女兒身，怎麼會當媽？可到33歲時她果真有了養子，而且陸續有了三個，都是從出生三天後就由她一手帶大。
她從小到大的照片就在相片簿裏，孩子也會指着照片裏的年輕小伙子問這是誰。她從來都正面回應：這是媽媽以前的樣子。
她容不得自己有半點掩藏，也不容於別人有做作。做舞蹈大賽選秀評委，選手都怕了這個女人。她太激烈太苛刻，煽情的訴苦的都會被她呵斥，不專業的舞者她更是毫不留情，郎朗的緋聞女友鞏新亮一曲跳罷，金星劈頭蓋臉就是：性感和露多少肉無關，這個比賽以後你再也不要跳舞了，你不會跳舞，你跳起來就是個儍女人。你儍也不是單純的儍，是做作的儍。你擺在那兒的是豬肉，不是性感。
她得罪了太多人。別人攻擊她無非就說她變性，但這一點絲毫傷害不到她。她的專業性無可指摘。
二十八歲以前她已經是國內的著名舞者，網上流傳的一段視頻展示了她驚人的基本功，畫面裏的那個男人跳躍奔騰，充滿了力量之美。可這對她遠遠不夠，她內心的柔美與韌性也需要表達，而這必須用最為激烈的方式來改變。
二十一歲時她拿到亞洲文化基金會的獎金，去紐約學習現代舞。之前她以絕食一周為代價換來部隊放她走，也因為美國的現代舞老師說：這人將為中國的現代舞作出巨大貢獻。
出國前她還在挨打，業務尖子受人嫉妒，又因為常和女孩過從甚密，她常被幾個男孩堵在牆角圍毆一頓。鼻青臉腫的她問母親自己做錯了甚麼。母親答：孩子你太拔尖了，在中國，你應該收斂一點。
以自己的方式回來
在美國兩年後，為了拿到綠卡，她和室友的女友假結婚，三人嘻嘻哈哈地走路去登記。到可以拿到綠卡的時候，她被提問到崩潰，又放棄了拿身份，這場婚姻直到十年後才想到終止。本命年時，她還是長得柔媚的男孩樣子，生活富裕的舞蹈尖子，馬上要去參加美國的舞蹈比賽時，卻被中國同行誣陷販毒，眼看大賽開始她連排練時間也沒有。拘留期間她熱得要命，總是站在囚室的風扇前吹風，證實清白後她出獄趕上舞蹈大賽的報名，將在風扇前的畫面編成《半夢》，得了年度大獎，在美國一舉成名。
離開時她對紐約說：如果我不能以自己的方式回來這裏，那就永遠不回來。為了這個誓言，她和住在美國的姐姐見面都特意選在歐洲。
20年後，她帶着自己的現代舞團，以一個女性舞者的身份，重回紐約喬伊斯劇院舞台。她的先生和她同去，並在紐約度過了七年結婚紀念日。
我不需要別人可憐
出國時的身份是軍隊裏的副營級，回來後她要做手術當女人，就決然離開部隊。她不要部隊給她安排工作，要做自由人。16年的軍齡，部隊給了27萬的復員費，在九十年代中期是一筆天文數字，拿着這錢，她要自籌一個現代舞團了，儘管還沒甚麼人知道現代舞。
做變性手術是在國內的香山醫院，手術前後都由威尼斯金獎導演張元拍攝紀錄。作為軍人的父親對於她的選擇完全支持，她最在乎的男人都寵愛她。「金星」這個名字是出生時父親給起的，她這顆星只想為自己舞動。
手術歷時一整天，粗心的醫生將她的腿卡在支架上一直忘記。手術摘除了她的喉結，塑造乳房和性器，它是成功的，直到今天金星從未使用過任何雌性激素。但是手術幾乎毀掉了她的腿——從大腿到腳趾肌肉壞死。
醫生說她會是個殘廢，這是老天異常殘酷的惡作劇——你想成為一個女人，付出的代價是永遠不能跳舞。這次她不信命，仍舊拖着殘腿跳舞，直到一年後奇蹟般痊癒。
她承認二十八歲以前全部是幻想和夢想，比如有自己的舞團，和男人戀愛結婚，會流利的英語，有自己的孩子。可美夢成真不只是老天垂憐，箇中血汗努力她從不願提及。「給我甚麼苦我都認為是有道理的。我不需要別人可憐我，如果我受到痛苦一定是因為有甚麼事情我沒做好。」
她也不提變性之前那些年的分裂掙扎。小時她總在雨天跑到室外等着閃電擊中她的身體，以為電光之後就會成為女兒身。
曾是男人他不介意
金星以四十六歲舞蹈高齡登台，她有一種千嬌百媚夾雜着無堅不摧。生活裏亦如是，她的潑辣爽利裏還有一種實在的柔情。
不登台時她就挽着髮髻家常打扮， 穿着人字拖鞋和牛仔褲T恤，照顧孩子洗澡睡覺，夜深的時候和先生手挽手散步，走到油煎餛飩攤就坐在路邊吃上一份，「這是我先生最享受的時刻。」
德國人漢斯是金融業人士，他有最為正常的性取向，他把金星是當女人來愛的。在去雲南的飛機上，他正好和去演出的金星是鄰座，他覺得這女人樣樣獨特，卻說不出原因。下機時發現許多舞迷接機，才知是在歐洲聲名遠揚的中國舞者金星。他們約會，她老實告知自己從前是男人，他並不介意。
他娶了她，立刻成為三個孩子的父親。「我談過十幾個男朋友，但這次更慎重，因為還是在給孩子選父親。他不能是愛屋及烏，而是真的要愛小孩。」她常要帶舞團出國巡演，漢斯照顧三個孩子上學、起居、旅行，得心應手。「很多人問我先生，那麼多女人，你幹嘛娶金星？他說：『金是一個太聰明的女人啊，她有太多層面，和她在一起生活有太多挑戰。這不是理由嗎？』」
愛的渴求性的慾望
金星承認上海灘給她的東北特性加了一絲柔軟和野心，ambitious不是貶義詞，「美麗的，現實的，加上一點雄心。這麼活着我感到痛快。但不能攻於算計，一臉算計的女人絕不是善類。」
她這些年眼睛越發清澈，眼白泛藍，是孩童特有的。她說是因為心裏澄淨。心態也改變她的骨骼，腳趾手指都變柔和，肌肉線條也圓潤。我特意觀察她穿着拖鞋的腳，沒有舞者的職業病，未變形，瘦削，細膩。聲音是磁性的，帶着東北腔。上海住了十三年，她性格和口音都沒變。「北京的風沙大啊， 把我吹到了上海灘。」
她說西方人少見中國女人這麼自信的。她想要的都擁有，擁有的她都滿足又珍惜，當然自信。她先生開車時看一個超短裙女孩經過，眼睛掃過女孩的腿。第二天她也特意穿短裙出門，對他一笑：提醒你，你老婆也有雙美腿！「沒事的時候我也要讓他飽飽眼福，要原諒男人的動物性，聰明的女人不會扼殺男人的激情。」
結婚前她問他：誰的事業更重要些？孩子的成長，哪個國家更好？漢斯老實答：你的更重要，中國對孩子更好。
他為她放棄金融高管的工作，去學中文，她帶舞團出國時他全力照顧家庭。「走在街上，別人說，瞧她嫁了個有錢的老外。錢是我自己掙的好不好？我不物質，但我有慾望。是對愛的渴求和性的慾望。這些都會讓女人變美。」
金星從不迴避任何話題，男人，女人，藝術，金錢，性與愛。她坦承和漢斯的性是愉悅的，而且「是真正的女人的快樂」。「我的新生從28歲開始，現在正值花季。我總想告訴女人，46歲仍然可以很美很富足，女人一過30歲就千萬不要再試圖用自己的外貌去索取和判斷生活。這時你能擁有的是智慧和心胸，最重要的是你的善良。別忘了，一個男人是找愛的，找心的，好男人最後的選擇一定是真誠的女人。」
金星：
現代舞舞蹈家，上海金星現代舞團團長。十八歲獲中國舞「桃李杯」少年組第一名，88年作為中國首個獲得美國藝術研究院獎學金的中國藝術家赴紐約學習現代舞，95年接受變性手術，99年成立中國第一家私人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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