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好風微雨讀陶詩 - 舒罕

蘋果樹下:好風微雨讀陶詩 - 舒罕

驚蟄以來,氣候反復無端,燥熱鬱悶時時相擾,心中頗難寧靜。過去每遇此種困厄,輒乞靈於陶淵明先生,而每有所求,也都能欣然而返。
陶公詩只一百餘篇,放諸古代詩客詩翁的集子裏,簡直是微乎其微,然而每一首都能諷誦如新,陶公的詩,妙處首在其思想情懷,香港學人陳之藩先生的文章說得好:「老子的《道德經》,華茲華斯的詩集,盧梭的《懺悔錄》,普希金的《奧涅金》,與陶淵明的集子,這一堆書,都是我的偏好。它們是同類,這個類可以叫做『憤怒的反抗與微弱的呻吟。』」 「陶淵明是我們中國的烏托邦的創始人,他在地面上挖一個洞,在洞裏創造一個天堂。」
用這段話來呼應錢鍾書先生《談藝錄》裏評述陶公的話倒真有相映成趣之妙:「今人論西方浪漫主義之愛好自然,祗引道家為比擬,蓋不知儒家自孔子、曾皙以還,皆以怡情於山水花鳥為得道。……譬之陶公為自然詩人之宗,而未必得力於莊老。」
以前讀陶詩,用的袁行霈先生的注釋本,詳盡完備,尤其好玩兒的是收羅了一堆後人和陶的詩作,儘管絕大部分的作品都很乾枯無聊,即便才高學厚東坡居士的《和陶詩》,儘管他老人家頗為自得,以為「不負淵明」,但讀來依然質木無味。詩由興而起,緣情而生,「唱和」的念頭一有,再高明的技巧也就只是技巧了吧。
直到買來了中華書局重印的王叔岷先生《陶淵明詩箋證稿》,才真有豁然開朗,見性成佛的通透感。從此一切注本都可束之高閣了。王先生天性高,學問實,陶詩注得好首先是因為他堪稱陶公的異代知己。性情稟賦相近,故所讀者深,所見者精,而所出者方能明。他的箋證不單是一般的考訂年份,死注典故,而是由史實和典故出發,揣摩詩心,設想情境,尤其有意思的是常以陶詩注陶詩,並道出陶公愛用某語喜用某字,這方是和淵明的一次秉燭夜談,恰如淵明詩裏所說:「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舉叔岷先生箋釋「悠然見南山」一句來看吧。須知這是個馬蜂窩,歷來眾說紛紜,王先生的注簡直是一篇精妙的論文。他先說出「見、望」之辯,又從此引入觀堂《人間詞話》裏「有我」 「無我」之境的評說,並略述此說之不足;再深入一層,說陶公的無我源自《莊子》裏的「無己」,「忘己」。一路讀下來,真是令人一唱三歎,手舞足蹈。
從一個讀者的角度,尤其是在現代工業文明或後工業文明時代重重污染層層禁錮下的讀者,我覺得陶公的詩最大的價值便是讓人心不死,有真氣,面對絕望的時代,他有他的堅持與放肆。所謂堅持,是「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所謂放肆,是「或有數斗酒,閑飲自歡然。」這一束一放之間,便是淵明老子用力掙脫後廓然無累的形象。今天的人沉溺在物質世界裏,離自然益遠,離真實益遠,有幾人能保存天真,忘卻營營的。陶公詩文裏的古典世界恰恰映證了詩意的前瞻,退後果然是向前。
寫完這一段,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庭中黃桷樹嫩葉柔枝經雨絲風片的輕拂細撚,蛻卻塵氛,生出透明新綠的光彩,用陶公的話來講,正是「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的親近無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