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楊憲益詩酒風流 - 張昌華

張昌華:楊憲益詩酒風流 - 張昌華

九十有四的楊苡先生是南京文壇的老前輩,隔三差五我總愛到她府上坐坐。日前的一次,發現她家小客廳牆上多了一道風景,那是其兄楊憲益八十華誕,丁聰送的一幅漫畫《楊散人長壽》,畫面上老壽星胸前銀髯與身後的紅袍雙雙飄逸垂地,左手持杖,杖梢懸一酒葫蘆,右臂持盞長伸,頗有「邀明月」、「問青天」仙風道骨的樣子。左下方是一群同賀者聯名:吳祖光、馮亦代、華君武、范用和邵燕祥等一般「酒肉朋友」。這油然令我想起楊憲益詩酒往事來。
楊憲益自言「散淡的人」,以中譯英享譽業界,自謂「三十載辛勤真譯匠,半生漂泊假洋人」。他的一生,曾以詩酒名噪中外。儘管他說「我不會寫詩,我只能吃酒」,那是他自嘲加自謙。殊不知他十七歲時便有「牧人踐過無留意,紫英殘碎枝交墜」的佳句。(譯詩,希臘女詩人莎孚殘句)一九七二年,楊憲益平反歸來,說酒話,塗了一首《狂言》:「興來縱酒發狂言,歷經風霜鍔未殘。大躍進中易翹尾,桃花源裏可耕田?老夫不怕重回獄,諸子何憂再變天。好乘東風策群力,匪幫餘孽要全殲。」從此,他詩情勃發,專寫打油詩,類似時下坊間流傳的「段子」差不多。他在丁聰為其作漫畫像旁打油曰:「少小欠風流,而今糟老頭。學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出入楊氏「油坊」的常有吳祖光、苗子、王世襄、范用和邵燕祥等。有一批「墨客」飲酒唱和,「加油添醋」,他的勁頭更足了。吳祖光曾贈聯:「畢竟百年都是夢,何如一醉便成仙。」楊憲益戲答:「一向煙民常短命,從來酒鬼怕成仙。」他認為成仙後在天上飄來飄去,無酒可喝,何樂之有?又一次,楊憲益與苗子唱和時,撰了一聯:「久無金屋藏嬌念,幸有銀翹解毒丸。」壠功誇他寫得不賴。於是乎,有好事者將他星散於新朋舊雨中的打油詩,搜羅結集出版,冠名《銀翹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8月版。本文所引楊詩,均出於此),楊憲益又多了頂詩人的桂冠。楊憲益酒仙下凡,十歲便染唇開戒。用今人的話說是「遺傳」。 他生於簪纓之家。其祖父楊士燮翰林出身,不願做官,喜自嘲。自號「三壺太守」,即煙壺、酒壺和尿壺。他的八個兒子分別留學英、法、美、日等國,都是袁世凱及北洋軍閥高官的幕僚或朋友。楊憲益生父楊毓璋(霽川)是楊門長子,留日,曾任天津中國銀行行長。
楊家的大少爺憲益由開戒到貪杯,一發而不可收拾。從近處觀亦有案(照片)可稽:端酒杯與友人乾杯者,不在少數,甚而拎着個大酒瓶與張潔女士耳語,更有醉態朦朧飄飄欲仙狀。我還可找到佐證,前年出版的《憲益舅舅的最後十年》(趙蘅著,三聯書店2011年5月版)中有多次記載,他請訪客喝酒,客人說不會喝,他覺得掃興:「那一個人喝多沒意思。」沒意思,他也喝!晚年,他已患病在身,仍要喝酒。某年過生日,大家吃蛋糕,他要喝酒。南京的妹妹楊苡心疼他,問:「還喝啊?」他回答:「不喝不行。」他還勸大家一起喝。倒酒時,楊苡一個勁勸阻「好啦,好啦!」而他非斟滿杯不可。二○○二年歲末,范用請客帶一瓶五糧液,一個香港朋友的瑞典太太帶來一瓶威士忌。同桌都不勝酒力,兩瓶酒幾乎讓他一人包了。趙蘅與他通話時,他的舌頭都大了。趙蘅問他為甚麼要這樣,楊憲益振振有詞:「他們誰都不喝,都打開了,帶不走。」趙蘅感慨地說:「酒成了舅舅生命的一部份。」筆者從故紙堆中檢出一則趣話:一九四二年在貴州師院教書時,他與江南才子盧冀野(盧前)常常「把酒問青天」,不醉不歸。一九四三年在重慶,他與「好酒好女人」的詩人梁宗岱過從甚密,常煮酒論詩。某晚招待梁宗岱喝酒,喝到興頭上因突然停電,楊憲益從床底下搬錯了形狀相似的籝子,把煤油當酒倒給梁。梁宗岱嘴饞猛咕一口,覺得「這酒有勁頭,但味道特殊」。楊憲益始知搬錯了籝子,大驚:「我真怕把他毒死」。幸好安然無事……
楊憲益品酒的名句是:「民以食為天,我唯酒無量。」因此,打油詩中關於酒的佳句叠出:「何當過敝廬,喝它三兩斗!」多氣派;「歲暮無聊常醉酒,風寒不耐久蹲坑。」多無聊;「歪風邪氣幾時休,飲酒焉能解百憂?」多無奈!他的代表作數《祝酒辭》:「常言捨命陪君子,莫道輕生不丈夫。值此良宵須盡醉,世間難得是糊塗。」相映成趣、耐人尋味的是《謝酒辭》:「休道捨命陪君子,莫言輕生亦丈夫。值此良宵雖盡興,從來大事不糊塗。」詩因酒發,酒助詩興,一如錦上添花。連他的中文自傳也冠名《漏船載酒憶當年》。苗子戲稱他是「現代劉伶」,說他的詩是在酒缸裏「泡」出來的,字字句句有酒味。於是世人便奉楊憲益為詩酒風流的名士,我以為那或是誤讀。詩酒風流者千萬,傳世名士者幾何?乏魏晋風骨者,可乎?
對王世襄的贈句:「從來聖賢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風流。」楊憲益幽默地作注:「難比聖賢,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風流。」
自吳祖光獨自拂袖而去極樂世界,楊憲益步後振臂一呼,王世襄、范用、華君武和丁聰先後而至。我想他們現在吹牛、打油不再用草稿,喝酒也不必問價了,一定快活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