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十年 - 毛尖

毛尖:十年 - 毛尖

上海書展十年了。十年是甚麼?從一千年前的「十年生死兩茫茫」,到今天歌裏唱的「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淚,至少有十首歌給我安慰」,中國文藝中的「十年」一直就不是一個時間概念。
其實不僅中國,英美文學中有很多「十年前」,日本電影中有很多「十年後」,說得色情點,「十年」就像是時間中的G點,是高潮裝置,也是回憶機制。所以,今年書展迎來十周年,活動還沒開始,無數讀者已經在回憶在展望。混在人群中,想起劉德華的《十年》陳奕迅的《十年》郭德綱的《十年》,覺得書展十年,不寫幾句感想,簡直不能算讀書人。
不過好像我也真不能算讀書人。飯桌上說到書展,這個說九年前淘到一本舊書,那個說去年入手一冊限量,連Q寶都記得大前年買的幾本丁丁歷險記,我卻記不起自己買的那些書,雖然年年都一袋袋拎回家,碰到雷雨天,還打濕過不少書,拿回家很心痛,因為新書遇到雨,就像新娘花了臉。可是,這些花臉新娘,都叫甚麼呢,我忘了。
我記得的是,有一年書展門口排隊買票,大太陽底下隊伍長,跑過來一個老太太,問,這麼長隊,買甚麼好東西?隊伍中好幾個爭相告訴她,書展票。沒想到老太太撂下一句,買書的都不讀書,揚長而去。大家彼此看看,覺得太陽更烈了。
有鄙視買書的老太太,也有熱愛書展的老太太。有一年,我在書展同一天做兩場活動,中間空隙,在書展晃蕩,兩次路過中央大廳,都看到一個老太太坐在大廳階梯上,餵她小孫女吃東西喝水。小姑娘長得漂亮,我就在她們邊上坐下就近看,順便跟老太太搭訕幾句。老太太跟不少上海老人一樣,帶着孩子出來「孵空調」,她說她不去百貨公司孵,因為這裏可以讓孩子看看讀書人,我說怎麼不去兒童館,她說怕孩子撕書要賠錢。我告訴她上樓拐彎去看連環畫,坐上一刻鐘,小人書就送你了。老太太指了指她的馬夾袋,諾,已經看來兩本了。
場館裏的這些老人小孩,讓書展成了平民節日。他們可能減弱了書展的書卷氣,但也平衡了它的商業氣。這是上海書展的特色嗎?反正,我蠻喜歡其中的煙火氣,在這個時代重新召喚閱讀,走親民路線比走高眉路線好吧。這就像我每次走過拐角的影碟店,都會進去買一張網上可以看到的電影,彼此,圖的是那點情義。
這情義,我在書展的活動中也感受到了。有一次文匯筆會做活動,簽售筆會編的年選,他們請了不少作家,包括王安憶等一溜名家。那時我剛開始在筆會寫文章,蒙恩也被召去一起簽售,而且坐在了王安憶的下手。很多讀者來簽售,大部份衝王安憶來的,有些讀者還帶着王安憶的舊作來簽。閑着也是閑着,我就幫忙一個讀者把王安憶的書都翻到簽名頁,還幫忙他把簽名吹乾,哈哧哈哧吹了十來本,他最後走的時候,看了我一眼,毅然抽出一本,說,那你也簽一個吧。
這事情一直記得,因為他在那一刻對我的鼓勵,真是有那麼點仗義。書展上還有很多仗義的故事,我印象比較深的一個,是莫言講的。去年,他來參加和孫甘露、蘇童、吳念真、大衞米切爾、阿刀田高的一次對談,說他當年弄完《紅高粱》,拿到自己都覺得有點high的編劇費,就摩拳擦掌準備整《白棉花》,半是發情半是仗義,幫張藝謀把鏡頭都寫好了,白棉花鞏俐白棉花鞏俐白棉花……
張藝謀後來沒拍這電影,但莫言的故事讓整個大廳都笑成一團,這是莫言最可愛的時候吧。而對於八月的上海,烈日下的魔都,書展也幾乎是這個城市最可愛最仗義的舉措。十年十個八月,如果沒有書展,我們還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