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紀古城克羅姆洛夫,捷克的母親河伏爾塔瓦河尚且纖巧秀氣、清淺潺湲,她呈S形繚繞小城,隨後將由南往北流往布拉格。克羅姆洛夫有「世界最美小鎮」之譽,令全球旅遊者趨之若鶩。它的建築形態豐富多樣,有教堂、高橋、民居、堡壘……其標誌性建築彩色瞭望塔無論從哪個角度望過去,都美麗絕倫;玲瓏嫵媚的紅色尖頂小樓群,則最宜俯瞰。從神韻上看,它有點像中國的麗江,但更深邃冷峻。唯一的遺憾也是遊客太多,鐵灰色石頭砌成的街面上,人流洶湧不息。
與克羅姆洛夫相隔僅十一公里的布杰約維采,就寧靜得多。這個人口不到十萬的古城,是南波西米亞州的首府和最大城市,也是百威啤酒的原產地,故又被稱為百威鎮。去的那天正值周末,商店關門閉戶,但瀏覽櫥窗,商品繁多。書店密集,有一個大櫥窗裏,全部是與性有關的書。讓人想到昆德拉小說裏頻率頗高的做愛場面。性描寫在昆德拉的文化背景和寫作習慣裏,並不構成禁忌,但他並非有人申斥的「色情作家」,他小說裏的性行為,還真不是畫蛇添足的閒墨贅筆,因為,你無法將它們與人物當時的處境和心境剝離開來,有時候,它們甚至是推進或轉折情節必不可少的關節點呢。
布杰約維采城中心的長方形廣場,據稱是捷克最大廣場,上面僅有零星的行人。廣場中央的參孫噴泉是捷克最大的噴泉,層層聳立的雕塑群像,好像在奮力扛起甚麼,他們臉上似乎帶了一絲憂憤。廣場四周環繞的巴洛克式和文藝復興時代的彩色建築,多建於十三世紀和十六世紀。布杰約維采與克羅姆洛夫都好像曾經被放進時光魔盒,密封深鎖,只有根基深厚的城市,才有這種彷彿來自歷史深處的、原封原樣的古舊味道。
從昆德拉的小說知道,捷克也有過教堂被迫閒置、廢棄的城堡改充牛圈的日子。然而,當日曆迅捷地翻過,站在那些古意盎然的廣場,有時候會突然恍惚:這裏真的經歷過二十世紀中葉開始的疾風驟雨的革命嗎?能如此完好無缺地留存十三至十六世紀的古屋、老街、舊廣場,這個民族定然有足夠的沉穩和內斂,對傳統無比尊重、敬惜。這片土地,要兼容堅硬、寒冷的斯大林主義,也有過很持久的痛吧?
繼續來說布杰約維采。小方石鑲嵌路面的小街,呈放射狀從廣場延伸出去,彷彿從每條街都能通往小河。河邊綠地開闊,老樹濃蔭匝地,藤蔓植物隨心所欲地爬滿圍欄。偶爾有三兩個年輕母親推着嬰兒車在河邊漫步,或者一家大小騎自行車沿林蔭道歡悅地馳過。大人和孩子的臉上,都有鬆弛、安閒的神情。昆德拉小說裏籠蓋四野的愁雲慘霧──蘇聯模式下的政治高壓、紅色恐怖,早已飄散;那些驚懼、緊張的面孔,連同他們如履薄冰的處境,俱成往事。
不由得想起昆德拉小說《玩笑》中的露西,如果她有幸身處當下這花繁林茂之地,就不會有那場悲劇──因為,當年捷克斯洛伐克的中北部城市俄斯特拉法「是一個陰鬱污穢的地方,幾乎沒有甚麼野生的東西留下來──到處是垃圾堆、柵欄、空地,東一簇西一簇覆蓋着煤灰的灌木叢。只有公墓裏有美麗的花。」(《玩笑》)為了在宿舍裏插一瓶鮮花,為了將鮮花送給男朋友,露西幾次跑到公墓,偷偷拿走玫瑰、百合……結果被抓住交給警察。
俄斯特拉法是男主人公盧德維克的流放地。當他佩戴着懲誡營士兵特有的黑色徽章,漫無目的地爬上窄軌電車,在俄斯特拉法郊區隨意倒了幾次車後,他不知道在這偶然抵達之地,會遇見露西,一個獨特卻悲苦的姑娘。他們的愛情,就上演於枯索的空間:近景是灰色、骯髒的舊房子,零亂、枯燥的街道,遠景是井架、煙囪、高爐的輪廓。偶爾出現幾處覆蓋常春藤的田園小屋,或帶着花園、垂柳的漂亮建築,反倒因為與大背景不協調而顯得怪異。
小說描寫的,是美與真被遮蔽的時代,它注定了主人公命運的苦澀。《玩笑》是昆德拉的成名作,結構考究,人物鮮活,情節凝練、峭拔,富於幽默感。小說的主線是盧德維克跌宕起伏的復仇故事:他原本是大學學生會幹部、優等生,由於一個漫不經心的玩笑,陡然被組織上定性為托洛茨基分子,開除黨籍和學籍,遭放逐到煤礦服勞役。十五年後他偶遇電台女記者海倫娜,原來她就是澤曼尼克(當年嚴厲懲處盧德維克的仇人)之妻。盧德維克心生一計,密鑼緊鼓地籌劃了自己的報仇大業,當然不是使用刀槍或棍棒。這個計謀本身有很濃厚的玩笑色彩,但結局更令人哭笑不得:本來,盧德維克的構想高明而縝密,後來的每一步也如願以償──他佯裝愛上海倫娜,「誘捕」她,並在床上凶蠻地征服她。
做愛被盧德維克賦予不尋常的涵義:從肉體上蹂躪海倫娜,無異於將熾烈的彈藥射向宿敵澤曼尼克,令對方蒙羞含辱,他得意得開懷大笑。孰料,復仇的目的不僅沒有達到,盧德維克反而陷入尷尬之境。原來,澤曼尼克早已愛上年輕貌美的女學生,正在發愁如何從婚姻裏脫身,巴不得有人來接手黃臉婆呢。
當年,澤曼尼克是學校的意識形態警犬,擅長靈敏地揪出任何背離或懷疑黨組織的異己分子,然後眼明手快地捕殺他們。十五年後,雖然政治風尚已發生變化,他肯定照舊僵硬不化吧?才不會呢,這就是更要命的地方:澤曼尼克還是那麼躊躇滿志,連髮型也更時髦,依舊享受着妙齡女郎蜜甜的愛慕。更有甚者,學生們非常崇拜他,因為他支持青年的勇敢行為令學校行政部門不安,他甚至悄悄地給學生傳播「敵對的意識形態」!澤曼尼克的翩然轉型,與自省、覺悟、真誠,毫不相關,不過是因為他敏感到「時代已經變了。」盧德維克毛骨悚然地發現:不管世道如何轉換,那個可厭的傢伙似乎永遠佔據着光榮、正確的制高點,「澤曼尼克似乎已與他從前的觀點一刀兩斷了,假若發生一場政治性的衝突,我將發現自己站在他一邊,無論願意與否。」
不足為奇,像澤曼尼克這一類本性虛偽、演技高超的政治生物,永遠有能力緊隨時代浪潮,亦步亦趨,在風向轉換的牆頭身手矯健,左右逢源。
一句玩笑便能摧毀一個青年的前程,並讓他飽嘗困頓絕望,這類悲劇只會上演於荒誕的年代。人們當然不妨據此說《玩笑》是政治小說。然而,《玩笑》的確也是純粹的愛情小說,盧德維克的情感遭際,將人生的荒謬、不確定性渲染得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