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由一通電話開始。母親去世兩年後,兩個女兒收到獨居的父親打來電話說,他要結婚了。對女兒來說,這可不是好消息,因為父親已經八十四歲,而對象只有三十六歲,剛離婚,帶着個十四歲大的兒子,住在烏克蘭。老人非常愛她,他說:她美得就像波提切利那幅從波浪中誕生的維納斯。女兒們都知道是怎樣的婚姻,她們也是烏克蘭移民,而她們的祖國,受多國的爭奪:紅軍、白軍、波蘭軍、德軍,還有本土的黑軍,把國家變成了地獄。人民食物匱缺,沒有下水道,電力供應時續時斷。從前,烏克蘭人大多務農,也有不少工程師,雖不富裕,但也夠自給,現在,受過教育的年輕人都跑到西方去追尋財富,本土的外銷品竟然是年輕美女。她們需要的是護照、簽證,而不是愛情。愛情是手段,不是目的。老人有一座帶花園的房子,有退休金,還有前妻留下的遺產。
反對無效,他們結婚了。事實證明,並沒有美女陪他談結構主義派藝術和尼采叔本華,不會替他煮餐。美女要他買了一廚房的摩登爐灶和餐具,送她的兒子入貴族學校,又買了三輛汽車,其中一輛殘廢的勞斯萊斯,相信曾當機械工程師的老頭會把它修好。一年過去,夫婦不斷吵架,時而動武。老人家搬到樓下住,把自己反鎖房內。他要離婚了。美女卻懷了孕,她的前夫越境來找她和兒子……。老人則埋頭埋腦寫《烏克蘭拖曳機簡史》(A Short History of Tractors in Ukrainian),他是這方面的專家。
小說寫的其實不是愛情,而是戰爭。從兩個女兒的內戰,一直想把老頭送到老人院去,因要對付外敵而聯手,再揭出一個移民家族的苦難史、一個備受傷害的國家史。移民,包括新舊移民之間的矛盾,無疑是半世紀以來文學一大母題。老頭回顧一台拖曳機的歷史,看似無關宏旨,卻原來是所有苦難的源頭。他寫:第一台拖曳機是個名叫富勒的人發明的,他是貴格會基督徒,重視自律的知識份子。我在書店中翻到這一句,就把書買下了。那一陣,我在倫敦南岸遊逛,每天地毯式橫行,先是花園博物館、醫院裏的南丁格爾展館、3D電影館、水族館、達里雕塑群、倫敦眼、索橋、泰特畫廊、莎士比亞劇場,然後是設計美術館,館內正好舉行富勒的設計展。他的設計,琳瑯滿目,當時的拖曳機只是極具創意的引擎。那知到了蘇聯手上,卻把農具改為坦克車,以坦克車開墾東歐的土地。使用拖曳機,要看土地、氣候是否適合,美國就試過把土地耕了又耕,泥土翻鬆得被風吹走,變成沙塵暴。作者瑪琳娜.路維卡(Marina Lewycka)借主角之口說:使用新科技,要謙遜,要懷疑精神,更不要用科技去主宰別人。主宰別人,到頭來也奴役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