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從巴黎到紐約,是我的人生轉折點。在這之前,我曾經多次到過紐約。最早一次是一九八二年,那年夏天,我與胡其安、陳為典、馬加瑞去里約熱內盧參加國際政治學會年會,回北京途中曾在紐約停留。
一九八八年,我在紐約見過黎安友(Andrew Nathan)。黎安友是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他家住紐約上州哈德遜河畔大風景村(Grand View),離哥倫比亞大學有一個多小時車程。黎安友開車帶我到他家作客,我見到了他妻子維特克和他們的女兒。女兒大概七、八歲。維特克是《紅都女皇》一書作者。《紅都女皇》是台灣起的書名,原書名是《江青同志》。維特克也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會一些中文,教中國近現代史、中國古代史和日本史。她最有興趣談的就是江青。一九七二年她會見江青時,當時報紙說她是副教授,她說實際上是助教授,到一九七八年才升為正教授。在黎安友家村子一邊,是寬達三公里的哈德遜河,就像大湖一般,一座雄偉的大橋(Tappan Zee Bridge)飛架兩岸。大風景村住房很分散,只有一百戶人家。黎安友家是一棟三層高的住宅,進入室內,發現是六層。原來,房子建在河邊斜坡上,樓房一側比另一側高出半層。
維特克的「業餘工作」是從事環境保護,擔任「保衞哈德遜河聯合會」主席。這個聯合會是維特克在一九八五年發起成立的。黎安友家住紐約上州大風景村(Grand View)離紐約近,景色秀麗優美,許多人想在這裏建造房舍,開發商想在這裏建立大公寓樓。「保衞哈德遜河聯合會」的主旨是反對在哈德遜河畔建立「超級規模」的建築物。維特克說:「我們代表人民起來反對資本家、反對村政府,我覺得就像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寫道的當年動員湖南農民一樣。」由於聯合會的反對,政府在大風景村附近哈德遜河上建造第二座大橋的計劃已經放棄。
我因為認識黎安友,一九九四年他希望我能從巴黎到紐約,參加他和馬丁主持的「中國和憲政」研究計劃。那年一月九日,我來到紐約,到機場接機的是張剛和他三百六十度攝影室的三位同事,還有紐約《世界日報》發行人王友蘭,她是《歐洲日報》老闆王效蘭的妹妹。那一天天氣不好,飛機晚點了八個小時。我過去到紐約、巴黎,總有人接送,我不知道沒有人有義務接送我。當我後來一次次為人接機時,他們在大雪天等候我近十個小時,才知道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與高皋住在曼哈頓一百一十九街的Butler Hall,在哥倫比亞大學邊上。離大樓幾公尺,就是著名的Morningside公園。從Butler Hall到公園,要沿着向下的石頭階梯往下有二層樓高,這個公園就是紐約黑人居住地哈林區與哥倫比亞大學以及白人區的分界線。一九八八年我曾經「誤入」哈林區,見到Morningside公園,不知道如何才能進入哥倫比亞大學。那時,哈林區一片蕭條,看不到人,我不會說幾句英語,見到遊逛的黑人,我又不敢上前詢問。我急急忙忙走了半小時,才回到了哥大。所以,後來,我多次進入Morningside公園,終於弄清楚了情況,沒有可怕的地方。
一月十九日,「中國和憲政」研究計劃第一次講座在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舉行。憲法專家路易斯.亨肯(Louis Henkin)教授主講,黎安友主持。
到一九九四年,我從自然科學轉向社會科學已三十年,時間越久,我越感到社會科學領域中有「武林高手」,而且,一個比一個強,只要稍一交手,武術高低就顯露出來了。當然,專業領域相距太遠,是不會交手的。張友漁、胡佛、翁松燃都是憲法領域的「武林高手」,路易斯.亨肯的「武術」更是高強。亨肯說,現在世界上的憲法有各種各樣,有描述性的、宣言性的,有的憲法是綱領和計劃。我這裏講的憲法,是指要執行的憲法。憲法本身也有合法性問題,誰起草憲法,誰有權作出決定由誰起草,這是憲法的政治泉源問題。有憲法並不等於有憲政,政府和實際行使國家權力的機構的行為要符合憲法,否則,沒有憲政。憲法不一定要成文的,英國有大憲章、人權法案,但沒有成文憲法。英國的憲政精神是刻在腦子裏的。我後來寫〈憲法毋須「總綱領」〉一文,就是出自亨肯的講話。
路易斯.亨肯的看法,了解各國「個案」,居高臨下。他談了「民主」與「人民主權」的區別、憲政的目的、憲法提倡的價值問題、憲政在不同國家的不同表現。路易斯.亨肯說,憲政的實現,法國發展的是民主,而不是個人權利;英國發展的是議會至上,而美國發展的是個人權利。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許良英,是愛因斯坦研究的「武林高手」。他談「民主」,方勵之總洗耳恭聽。許良英後半生研究「民主」問題,他自認為的發現,實際上是普通知識。在科學領域的問題,全世界的答案是一樣的。許良英的作用是「有中國特色」,用他自己的體會談民主理論,對中國青年一代有很強的感染力。
現在中國,許多人都談憲政。清朝末期和國民黨時期,中國曾大談憲政。一九四九年後,就銷聲匿迹了。我不了解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三年中國法學界和政治學界的情況,當時我在巴黎,沒有互聯網。我覺得,一九九四年到九五年,黎安友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主辦的「中國和憲政」研究項目,通過一些參與者在中國國內外的介紹,中國國內對憲政問題就越來越關注了。
在黎安友的憲政講座上,我就憲政和聯邦制問題作過兩次演講。在我的推動下,二十一世紀中國基金會在夏威夷、舊金山舉辦了三次「聯邦中國憲法和中國和平統一模式研究」方面的會議,創辦了《中國憲政》不定期刊物,張偉國任主編。《中國憲政》前後出版了七期,大部份是紐約印刷廠老闆、著名的「保釣老將」陳憲中資助的,陳憲中提供了紙張、打字、印刷、裝訂。在一九九四年至九五年《爭鳴》雜誌上,連載了我寫的〈新憲政運動〉,這篇文章一次性刊登在《中國憲政》上。文章開頭說,這個運動正在中國大陸靜悄悄地興起,現在還只是輕聲細語,它將逐漸提高自己的聲音,僅僅借助於人的信念和理性就足以實現它的目標。看起來,國界和任何政治壁壘都擋不住思想和文化的傳播,「新憲政運動」的高潮必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