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九月在台北籌拍《淚王子》的一個颱風天,忽然有種想看電影的衝動,於是在狂風暴雨之下登上了計程車,對司機說,把我開到附近的戲院,我想看電影。司機說這颱風「薔薇」非常猛烈,許多公共場所都已關門,但是信義社區的「華納威秀」新派作風,肯定照常營業。我說不要去「華納威秀」,他們放的都是荷李活電影。那司機轉過頭來斜眼的望我,說道,原來你是喜歡看特別的電影,好,我載你去一個地方,包你滿意。
邁克先生別又想歪了。那司機對我說,我載你去羅斯福路和新生南路交口的大世紀戲院,這家戲院我想他們放的電影應該是你想看的,但是這樣的風雨天我還不擔保他們會否營業。於是司機朋友拿出了一份當天的戲院聯合版,替我查看放映的電影。哇!第一個片名就已經把我吸引住,《教宗的洗手間》,第二個片名叫作《檸檬樹》,很奇特的第三位部電影居然是荷李活動作影片。他告訴我,這間台灣大學附近的戲院,以前也曾是首輪電影院,現在則是以三部電影一張票價來號召學生,選的都是比較題材特殊或者得過獎卻又很冷門的電影。他說,其實在台灣看電影實在很方便,甚麼樣子的電影都有,雖然很多時候放映的電影院都不是很稱頭,但是我們這一班影迷總會找到機會去看,也有發行商會虧本去做,你看,這本小冊子就是我這幾年剪下的電影廣告,把它貼成一本剪貼簿,車子開累了就拿出來翻翻,這都是些我喜歡和看過的電影,我不是個隨便的影迷。
台灣報紙戲院廣告聯合版不同一般,全部彩色印刷,每家戲院都會分到相同大小一定的位置,假如是荷李活強片,三四十家戲院連映,版面就可佔有三四十家的位置。獨家放映,那位置就只有簽條般大,這司機朋友手中的那本電影廣告冊,就是一條條彩色繽紛的圖簽構成。隨手翻了一下,居然有各種不同國家不同品種的電影,都曾經在台北的一些特別戲院放映過,我很驚訝這個計程車司機居然是一個超級影迷,居然還會隨身攜帶視為珍寶的剪報冊。好奇的我一面在翻弄他那本手冊,一面聽他傾訴自己看電影的心得,他還告訴我,假如我有興趣發掘更多這樣子的戲院,台北通化街的巷子裏還有一家「湳山戲院」,一天放四五部電影,只要花一張票的價錢。以往台北有很多如此的電影院,但是現在已經越來越少。說着說着就到了大世紀,在風雨中把我放下,繼續趕幹他的活。很驚訝平時善於發揮楊凡時間的我,居然就讓這個罕見的計程司機在馬路上消失。在香港我也喜歡和計程司機聊天,講到電影,他們總會告訴我起碼二十多年沒去過戲院,和我們的黎老闆一樣。是否戲院的樂趣只是屬於年輕人?還是上了年紀不需再有樂趣?亦或是上戲院並不等於樂趣?
在我懂得看電影的開始,就把電影院當成整個世界。台中的豐中戲院成功戲院東海戲院金都戲院森玉戲院就是我的天下,那裏就是美國英國法蘭西西班牙義大利日本韓國等等地方,有的時候還會把我帶去「大神秘」(德國導演Fritz Lang拍的The Tiger of Eschnapur)的印度,或者愛斯基摩《雪海冰上人》的北極。離開台中之後,我不曾放棄在每一個城市尋找各種不同的戲院看不一樣的電影。我的許多記憶都是由電影與戲院組合而成,譬如說,一九六四年夏天在台北樂聲戲院看《埃及艷后》,那年我離開台灣。來到香港之後的第一場電影是第三街真光戲院的粵語片《如來神掌》,因為我好奇。一九六七利舞台重映的《亂世佳人》讓我開始寫作生涯。那時我雖然住在香港,但是很喜歡坐天星小輪遊蕩到九龍看電影,樂宮戲院的記憶就有《春光乍洩》《天師捉妖》和重映的《暴君焚城錄》等等;倫敦戲院則是國泰與國聯專用,生意雖然不是很旺,但是對國語片一向有的親切感,《西施》《金玉奴》《嫦娥奔月》都是在這家戲院看的。當時錯過了一部特別的電影,就是尤敏李麗華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這部影片開拍之際,是華語影壇的大件事,兩大天后主演,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劇照登載美國新聞處出版的《今日世界》封面,未開機已先轟動。大家正引領以待,忽然間邵氏來個雙包案,搶閘而出,台灣賣座破紀錄。片中那首十八相送我也從台灣唱到了香港。事隔一年,聖誕佳節前後,忽然看到李麗華尤敏的那部梁祝廣告,心中雖想第一時間捧場,無奈跳完聖誕的a-go-go舞會派對,那《梁祝》已無疾而終。更奇怪的是,如今千方百計想一睹此片的風釆,卻遍尋不獲。時間確是一個很大的食物獸,許多當年賣座的電影,像《龍翔鳳舞》《燕子盜》這類大公司大明星的賣座電影,如今居然找不到任何拷貝,更何況不賣座的《梁祝》?這些電影公司的拷貝真不知道是怎麼保管。
講到這裏,不能不提任劍輝白雪仙主演的《李後主》。當年排山倒海的宣傳,加上金碧輝煌的佈景服裝,第一時間就吸引我這標準的影迷。不知誰告訴我院線龍頭的太平是間左派戲院,我們這些台灣初到貴境的青年救國團學生,生怕被拍到照片,影響將來到美國升學,只有帶着口罩上三樓的高等觀賞。往後才知道,附近不遠的高陞戲院才是真正左派,但是《金鷹》《三笑》和《王老虎搶親》一個人坐在三樓看得也不易樂乎。我的朋友藍小姐從台灣坐總統郵輪負笈經港赴美,說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看套共匪電影,於是就《智取威虎山》吧!我指着旅館對面的普慶戲院,讓她戴上太陽眼鏡和假髮,偷偷把她送到對面街,離開之後,還祈禱她美國入境不會有問題,時為一九六七年暑假,香港暴動後數個月。
話再說回那部《李後主》,在一九六八年首演之後,從來沒有在任何媒體戲院出現過,把一批任白戲迷餓的眼冒金星。大家知道版權持有人是白雪仙,但是九姑娘說不放就不放。直至一九九○年任姐逝世一周年,仙姐才拿出來。當時二十家戲院每日五場,只映一周,可真是到最後一天也是一票難求。但是仙姐牙齒當金使,決不延期。於是下一次放映《李後主》的時間,是十年之後的一九九九年任姐逝世十周年。今年是二○一三年,去上次放映的時間又是一拾有四年,影迷繼續望穿秋水,仙姐理你死活。在當今互聯網猖獗橫行之下,任白戲寶居然沒有A貨的出現,也算傳奇中的傳奇。(邁克先生巴黎急電替仙姐澄清:《李後主》版權問題複雜,但不在仙姐手上。)
離開香港之後,在更多的城市看到更多不同的電影,時常幻想,假如有一本書,寫的都是在這些戲院看到的電影,就是我的人生,那多特別!因為每一部電影,在不同的戲院,與不同的觀眾分享,都是一個經驗。譬如說我一九六九年在洛杉磯比華利山看的《董夫人》是如假包換的黑白片,一九七○年在香港戲院裏突然變成了彩色片,聽說發行商為了討好觀眾,用重本彩色片印製了看似懷舊的棕色。又譬如一九六八在奧克拉荷馬城市看《戰爭與和平》是三個鐘頭的美國版,但是一九七一在倫敦的Bloomsbury居然看到了六個鐘頭的蘇聯版,子夜開演,清晨收場,還附送早餐。一九七○在劍橋戲院看碧姫芭杜和辛康納利主演的Shalako附送《風流醫生巧護士》,忽然在偌大的銀幕上看見自己騎着腳踏車以臨記身份穿過兩位坐在吉普車上的男主角,搶鏡方法別具一格。在巴黎拉丁區看Pasolini的Medea,這百多座位的小戲院又怎容得下習慣La Scala的Maria Callas,我還奇怪怎麼等了老半天女主角還沒開口唱歌?一九七四年康城影展皇宮看着二十來歲的史匹堡The Sugarland Express隨片登台後,又回到香港碧麗宮連看三部希治閣當年隱藏多年的名片《捉賊記》《後窗》《迷魂記》。然後又有《時光倒流七十年》,再來《驚情四百年》,接着碧麗宮不久就消失了,似乎香港電影皇宮傳奇不再。
這些影片的名字和曾經去過的戲院在腦海中閃過,好像《星光伴我心》的結尾那些黑白片段,雖然已成過去,卻依舊回味無窮。
於是在這個風雨夜,我走上二樓的大世紀,看了兩套意想不到的電影。《教宗的洗手間》並不是一部勸人向善的宗教電影,也不是一部有不可告人醜聞的廁所電影,而是真人真事改編教宗訪問烏拉圭的人情冷暖諷刺社會劇,宣傳說是奥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檸檬樹》則是講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互不相讓卻又息息相關的黑色喜劇。這兩部電影在國際上也頗負盛名,自認超級影迷的我居然沒聽過。人的自我中心總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有那麼兩三年,我的腦子裏只想到要拍《淚王子》,那還容得下其他。其實很多時候有許多美好的事物都在周遭,而往往自我作祟,只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聽喜歡聽的話語,不能客觀地看整個世界。就像見到計程司機那本色彩繽紛的電影廣告冊頁,除了那刻鐘的新鮮好奇,我能走進他的電影世界嗎?然而那個「薔薇」颱風的夜晚,那段不算奇遇的奇遇,居然在我腦海中盤旋直到今日。
「薔薇」走後數周,有天忽然在聯合廣告上找不到大世紀戲院,最初以為自己眼花,後來忍不住到羅斯福與新生南路口看個究竟,才發現大世紀真的在台北電影地圖上永遠消失,連「結束營業」的牌子都沒掛。那是二○○八年九月三十日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