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寫丁聰是「紙上得來」,那麼寫沈峻就是「耳聞目睹」躬行之果。
我與沈峻交淺,她寫信稱我為「您」,總覺有點生分。拜訪那日我先電話試「風」,表達我想來看看,問她方不方便(實為願否)。沈峻連說「歡迎歡迎,你從南京到北京來看我,我高興。」她問何時去,我說馬上打的出發。她忙叮囑,「我這兒不好找,你上車把電話給的哥,我指路。」一副家長的「範兒」。四十分鐘後我叩響丁府門鈴,沈峻笑迎。她穿一件黑底白花圓領襯衫,端莊大氣,精神矍鑠。這哪是八十六歲的老奶奶,說六十八歲還差不多。我們在三言兩語寒暄中,生分融消。我說想看看丁聰先生的書房。沈峻引我入靠北的那間十平米斗室。我本以為有靈堂或遺像之類,好行三鞠躬致意。沒有。我忽然想起沈峻說的「懷念丁聰就看他的漫畫」那句話來。書房空間為幾隻的大書櫃佔滿。一室書香。臨窗一張寫字枱上堆滿雜亂的文稿,未竟的版樣,以及直尺、剪刀等雜物,桌前掛着老友韓羽的一幅畫作,這一切好像丁聰下樓理髮或打酒去了,那張尚有體溫的椅子等他歸來。沈峻說「一切都是老樣子。」書房門從上到下貼滿他們孫子幼時的畫作,藍天白雲、小貓小狗。花花綠綠,還有一幅畫爺爺丁聰的漫畫。我想當年這間小屋充滿多少笑語和天倫之樂。如今人去室空,不免讓人有點戚然。
丁府二室一廳,似簡單裝修過,石灰牆木板地。本色。客廳,亮但不敞。茶几上堆着書報信函,小碟罐內還有些許零食。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環顧四壁,彷彿置身畫廊,琳琅滿目的都是當今顯赫人物。一幅丁聰、沈峻彩照引人注目,典型的郎才女貌。照片背景是苗子的書法「齊雲」。我問甚麼意思。沈峻說,那是二十年前他們遷入這棟高樓,苗子送的。我想或許是還有更深的寓意吧。沙發正中上方鏡框裏懸有九十六歲的苗子為九十三歲的小丁遠行寫的悼詩,詩云:「七十交情九十翁,君今飛去一條龍;我是破車牛亦老,粉絲億萬小丁聰。」每句後面還有箋注小字。沈峻怕我看不清楚,解釋說他們都年過九十,相交七十多年了。郁風、丁聰都屬龍;苗子屬牛,現在出入需坐輪椅。我將話題轉到黃永玉的書法上。那作品尺幅奇大,書的是宋人陳與義的詞。後有長長的跋,字小,我湊近也看不清。沈峻說,丁聰走後,黃永玉請她到他老家鳳凰去散心,那天一時興起,忽然提議要帶她去參觀他當年讀書的文昌閣小學。她本以為爬上山就到,誰知要翻無數個山頭,從上午九點走到下午一點,把沈峻累得躺了兩天。黃永玉回來送了這幅字作為紀念或為「補償」吧。與書法相鄰的是黃永玉畫的一隻翠皮鸚鵡。翠羽黃肚黑喙,生動極了。專注畫面,彷彿聽到它在叫「您好!」。最逗的是題字:「鳥是好鳥,就是話多!」叫人捧腹。沈峻笑呵呵地說,這只鸚鵡還有故事呢,她說郁風很在意這隻鸚鵡的故事。話傳到黃永玉耳中,黃永玉馬上為郁風畫了一隻尺幅更大的鸚鵡送給郁風,也題了句話。我很敏感,忙問寫了甚麼。沈峻說好像是「鳥說人是好人,就是話多。」那個「故事」是甚麼,何謂「話多」沈峻沒說。我想大概不足為外人道也,但一定是個令人捧腹的故事。不經意中話題轉到我們共識朋友們。沈峻談到祖光、苗子、亦代、王世襄、范用不勝欷歔,大嘆人生苦短,「都走了」。她說苗子走時,她也「畫」(自謙)了一首悼詩。詩曰:「八十交情百歲長,飛天不待祭灶王,如今貓仔辭貓國,天堂重開二流堂。丁聰憲益天門見,又見唐瑜吳祖光,郁風朗笑高聲道:人間只留『萬荷堂』。」沈峻說,「丁聰走時,苗子給他寫悼詩,現在我替丁聰悼苗子,不管好不好,苗子會喜歡的。」二流堂這班文人雅士之間的過從,風雅風流絕頂,活脫脫的竹林七賢的現代版,難得一見的風景。最初我只知道丁聰稱沈峻「家長」是一人之家長。最近獲悉,沈峻是「二流堂」家族的「家長」、大管家。
沈峻端莊、熱情、幹練名滿京華文化圈。某年,她聽說苗子家有蟑螂,就買藥送上門,教小阿姨如何滅蟑螂;葉淺予是浙江人,嗜魚,她隔三差五烹好送去;孤獨的老朋友、港人潘靜安住院,她堅持每周探望兩次,騎車從城西到城東,一趟一小時。一騎就是八年,直至他去世。二流堂堂客們的聚會,十九均由年輕的沈峻一手操辦。一次黃宗江到上海小住,聽說朋友們要聚會,打電話給家長沈峻軟硬兼施,要求一定要等他回京再辦。最有趣的是二流堂主唐瑜與太太李德秀發生內戰,原因是美食家唐瑜要上館子打牙祭,太太不讓,擔心他血壓高吃不消。兩人分別給「家長」打電話告狀。公理、婆理,各持一說。沈峻兼聽後,只說一句「不行!」堂主唐瑜也就乖乖罷休了。說到這兒,沈峻還模仿耳聾的唐瑜打電話只顧自說自的樣子,她說這叫「單行道」,不禁笑了。不知怎麼我們聊到羅孚(柳蘇)。沈峻馬上來勁,說他是他們家「跑片」的。原來「北京十年」,羅孚是丁家常客,每來都抱一大摞電影碟片,讓喜歡看電影的沈峻欣賞。沈峻說自老羅回香港,我家的片子也斷了。又說「前年羅孚過九十大壽,還邀我去香港玩。我有事沒去。」當我說到羅孚身體近況不佳又住院時,沈峻馬上回應,「那我還真得要去看看他呢。」
沈峻,清末名臣沈葆楨之後,名門閨秀。早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語系,一直在外文局工作,與楊憲益同事。一九五六年四十歲的丁聰與二十九歲的沈峻結縭。一年後兒子丁緯出生,她還沒出院,丁聰就被發配北大荒勞動改造;三年後他回京沒有單位接受,蟄居在家。一九六二年摘帽才有飯碗,在書店推廣科畫廣告。文革中受難不必說,直至六十三歲才重操舊業拿起畫筆。
丁聰走後,沈峻大病一場,手術後醒來,病床前擁了一大堆親友,她竟幽默地說:「你們想看我最後一口氣怎麼咽哪?」朋友說她命大,她說上帝不要她。朋友說,不是,是丁聰不要你,他要自由。沈峻說,他在天上做快樂的單身漢,我在地下做快樂的單身婆。
沈峻目前的確很快樂。八十六歲的她一人獨居,不用保母,一切自理,消消停停。她說除看書報外,她最喜歡聽音樂,說着一邊擰開音響,一邊捧出一大叠唱片目錄給我看,多為解放前外國老電影插曲。沈峻又說她現在最喜歡旅遊,一人無牽無掛,絕對自由,到東北滑雪、到大江漂流,到湖南去爬山。大概是叫我相信,找出兩張賀卡式照片送我,一着滑雪裝,手持雪橇,好不瀟灑;一穿救生衣在橡皮艇上,英姿颯爽。在照片背後信手寫道:「昌華先生,見笑了,八零後(八十歲)老太太玩瘋了。給你留個紀念。沈峻 二○一三、六、十四於北京家中。」她說她的生命始於八十五歲。玩到玩不動那天。多豁達!
兩個小時聊天瞬間過去了。告別時,我請她留步,她不肯。送到門口、電梯口,直到樓下,仍不肯回,一直送到馬路上,為我攔輛的士,等我坐上出租車,就像送遠道來探親自家的孩子,等車動以後,她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