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可以不死人嗎 - 毛尖

毛尖:可以不死人嗎 - 毛尖

前不久上海電影節,看了金基德的《聖殤》,走出影院,就想到了李滄東的《詩》。金基德和李滄東,同為當下韓國電影的代表人物,金粉李粉的數量都極為可觀。有意思的是,雖然金基德面對媒體,幾次表白,「李滄東是最好的韓國導演,」金粉卻不管,不斷和李粉對掐要為金基德爭韓國第一。
金粉和李粉的討論,名義上爭最佳,實際上是對各自電影風格的堅持,比如金粉說李滄東太「作家」,李粉嫌金基德太「殘忍」。但是,看看兩人各自的最新作品,我政治不正確地感到,韓國電影跟韓國美食一樣,變化不多。
二○一○的《詩》獲得了戛納最佳編劇獎,此片也幾乎零差評。故事主人公是患了初期老年癡呆的美子,靠政府救濟和做點零工養活自己和讀國中的孫子。不過銀幕上的美子不是一個掙扎在生存黑洞裏的老人,她很漂亮,因為她愛生活愛打扮,而最重要的是,她愛寫詩,她還報名參加了一個詩歌講習班。但與此同時,她被告知,她的孫子和五個好朋友一起,對學校裏一個女生的自殺負有責任,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性侵那個女孩。犯事的家長聯合起來準備給女孩家人一筆錢,以錢封口。最後,美子以一首終於寫成的詩和自己的死完成人生。
二○一二的《聖殤》拿下了六十九屆威尼斯金獅獎,講沒有家人沒有戀人的高利貸收賬者江道,通過將欠債人暴力致殘,以此獲得保險金。他手段殘忍面無表情行屍走肉地生活,直到有一天,中年婦女江美善來到他面前,聲稱是他的生母。江道在殘酷地折磨了這個女人之後,內心的寒冰卻也漸漸融化,他開始享受母愛並且時刻擔心生母突然消失。電影最後,江美善失蹤,原來,她是來為被江道逼死的兒子復仇的,她的方式就是讓江道備嘗母愛,然後失去。
金基德和李滄東的影像風格不一樣,故事也分屬不同類型,但是,人物的內核和關係卻完全一致。美子和江美善都是聖母型人物,她們上了年紀但都很美,而且,她們的受難方式也一模一樣,隱忍,隱忍,直至獻祭生命。而有意思的是,美子和江美善進化到聖母的標誌都是,她們被迫接受一次被刻意渲染的「性侵」。而和「性侵」構成直接或間接關係的「壞孩子」,無論是《詩》中的孫子,還是《聖殤》中的兒子,都顯得特別混沌,而他們的邪惡也因此帶上了一種懵懂,甚至天真。
「聖母」和「壞男孩」,就像泡菜一樣,構成韓國電影的基本貨幣,當然,有時候「聖母」很年輕,「壞男孩」只是身體「壞」了,有時候他們的性別顛倒一下,這樣,我們看到特別催淚的《八月照相館》,看到一系列類似的純愛之作比如《假如愛有天意》《我腦中的橡皮擦》。再或者呢,「聖母」有了家國情仇,「男孩」多了歷史身份,我們看到《生死諜變》,稍作變形,我們看到《我要復仇》《殺人回憶》。不過,看過幾十部韓國電影,我的最大感觸是,下一次,可以不死人嗎?
其實,韓國的《朝鮮日報》曾對二○○五和二○○六之間的一百部電影進行過「死亡分析」,結果顯示,這一百部電影,死亡情節有二百零五個,平均每部死二人,而且死於非命的多,但作為韓國頭號死因的糖尿病在電影中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事實上,我大約能理解韓國電影中為甚麼要這麼多死,因為這些「死」與其說是救贖是藝術是隱喻,毋寧說是韓國電影的曲筆和傳統和限度,而韓國電影的未來發展必然得突破這樣的死法。但遺憾的是,構成「韓流」的這些韓國電影,對中國電影的最大影響是,我們的銀幕死亡率大幅飆升,尤其是那些發生在青春電影中的死,純粹是為死而死,因此,對於中國電影來說,拋開韓式死亡也許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