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九九八年夏天離開紐約,到香港城市大學創辦中國文化中心。走得匆忙,紐約家中的書籍雜物,以及朋友贈予的字畫,一時也沒想到該如何處理,只好託親戚朋友代為看管。時隔經年,決定常住香港,這才逐漸安排親友整理裝箱,擇時運來香港。幾萬冊書整理起來十分麻煩,除了與自己研究直接相關的先行運來,有相當一批送給法拉盛的皇后區公共圖書館,還有些則成了「共產主義的革命果實」。聽最後清理的親戚說,有朋友帶着朋友的朋友來幫忙,「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倒是清理得乾淨。最後抵達香港的書籍,大概佔了原來藏書的六七成,至於字畫嘛,卻是一張也不肯飛越太平洋,也不知道是滿足了誰的審美慾望,都成了美國的永久居民。
最近有親戚交給我一卷字,說是代為保管了十多年的對聯,打開一看,是顧廷龍先生的篆書墨迹,趕緊拿去裝裱。過了一個月,拿回家,掛在壁間,霎時滿室生輝。篆書對聯寫的是:「為學不作媚時語,獨導真知脗後人。」上聯底部楷書「培凱先生/屬書戴/東原句」,下聯底部楷書「己巳四月/顧廷龍于紐/約(時年/八十六)。」下鈐兩方圖章,上為白文「顧廷龍印」,下為朱文「起潛八十後作」。
顧先生的篆書,端莊大方,秀麗之中帶有剛毅虬勁之氣,有點像京戲《群英會》裏周瑜的英挺,卻又多幾分老成持重。結體嚴謹,在叱咤風雲之際,不失敦厚瀟灑的氣度。他在《顧廷龍學述》書中,說到自己的習字經驗:「我寫篆字,長期學習臨摹金文,金文中愛好《盂鼎》、《虢季子盤》、《史頌簋》……等文字,這些字奇麗瑰偉,神氣完足,結體婉轉,富於豪放之氣。我認為長期臨摹體會這些優秀作品,可做到纖細而不寒磣,清癯而帶豐潤,凝重而不失活潑,沉着而不失自如,豪邁不羈卻不失章法,跌宕曠達而充滿情致。」我站在這幅對聯前面,不禁想到顧先生八十六歲的時候,在我紐約家中住了七天,不時就伏在客廳書案上作書的情景。
顧先生到紐約住在我家,是好友沈津安排的。沈津是顧老的愛徒,在七十年代末期負責上海圖書館善本部,曾經為我研究明人文集提供過許多資料,同時結為至交。他後來任職香港中文大學善本部,曾來紐約考察,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整理善本書籍,在我家住過一段時期,知道我很能料理自己的生活。一九八九年初,他打電話來,說顧老要去美國華盛頓開會,想到紐約一帶參觀,可不可以住在你家,代為照顧啊?顧老自己一個人,生活簡單,很隨和的。我想老先生八十來歲了,隻身到紐約,不啻硬闖龍潭虎穴,膽子也真夠大,恐怕還真得照顧一下,以免出事,也沒多做考慮,就答應了。事後被許多朋友責罵,「你沒聽過『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啊?吃了熊心豹子膽啊?老先生八十多歲了,長途跋涉,你也敢接回家裏?」挨罵歸挨罵,接待還是得接待,就親自開車到機場,把顧老接回家。他在我家裏住了七天,其間去了一趟普林斯頓大學,還到處參觀了紐約的圖書館與美術館。
有天晚上,應該是帶他參觀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那天,我在附近百老匯大道上的中國餐館設宴,請了一桌學界中人,特別邀了夏志清教授一道,還有負責東亞圖書館的金髮美女Frances(安芳湄)。因為顧老是蘇州人,鄉音頗重,與人溝通稍有障礙,就跟夏先生說好,安排他坐在顧老身邊,最好一道說說蘇州話,起碼說說上海話,可慰老人家去國之鄉情。誰知道夏先生一開口說的是英文,雖然帶點上海腔,可是顧廷龍還是聽不懂,瞪着雙眼發呆,用閩南話來形容就是「鴨子聽雷,霧煞煞」。我趕緊跟夏先生說,不說蘇州話了,說國語就行。夏先生說了幾句國語,也不知是那條筋又擰着了,居然又轉回到英文,真把我給氣壞了,又不好說重話,只好權充繙譯,聽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訕。後來顧老乾脆不說話了,一直悶坐到宴席結束,倒是夏志清挺高興,嘰嘰呱呱英文說到散席,還興奮地跑過來謝我,像個調皮的小孩一樣。
我翻閱沈津寫的《顧廷龍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清楚記載譜主一九八九年,八十六歲的行事。頁六九九,根據顧老自己的筆記:
三月五日,先生由華盛頓飛往紐約,佩斯大學歷史系教授鄭培凱相迎並住其家。由鄭培凱安排參觀大都會博物館。
(先生筆記複印件,《文集》頁六七一)
三月六日,鄭培凱開車送先生去新澤西州的普林斯敦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參觀,並看了敦煌卷子。(先生筆記複印件)
三月七日,先生離開普林斯敦大學,白迪安館長送至紐約。下午,參觀了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晚宿鄭培凱家。
(先生筆記複印件)
三月八日,參觀紐約市公共圖書館。
(先生筆記複印件)
三月九日,未出門。寫字。
(先生筆記複印件)
三月十日,先生竟日在鄭培凱的畫家朋友卓有瑞家,看其畫。先生作字。
(先生筆記複印件)
三月十一日,鄭培凱送先生至機場,自紐約飛往芝加哥。
顧老的筆記說到,三月九日及十日都曾作字,其實就是在我客廳的書案上作字,不過沒說寫了甚麽。上面說到在紐約為我書寫的對聯,作於「己巳四月」,換成陽曆,就成了五月之後。顧老顯然是換算陰陽曆法,一時弄錯了,應該寫陰曆「己巳二月」的,卻寫成了四月。總之,作字的時間,是陽曆三月初旬住在我家裏的時候。 是哪一天呢?我不但記不得,而且根本就忘了他曾經為我寫過對聯。一直到眼前出現這幅字,才隱約想起他曾經拿出一個小本子來翻閱,上面抄寫了許多雋語警句,的確是跟我說過,想寫戴東原的聯語。不過,到底是哪一天寫的,記憶卻如瀟湘煙雨,一片模糊,只好當作歷史懸案了。
雖然記不得這幅對聯的書寫情況,卻清楚記得,顧老在三月九日之後,沒安排任何參觀訪問,在家裏休息,說閒着無聊,寫寫字吧。我就找出七十年代末期在北京琉璃廠買到的一本舊書,《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是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專著彙編之四,共四冊,潘承弼、顧廷龍編,上海開明書局出版。書中有中華民國三十年(1941)九月一日顧廷龍序。扉頁書名也是顧先生的篆字,八個字分列三行,「明代版/本圖錄/初編」,第三行末空白之處,鈐有白文印章「顧廷龍印」,格局勻稱,美觀大方。我像獻寶一樣,拿着這幾冊書,放在顧老的眼前。顧老看到這幾冊線裝舊籍,大為驚詫,說,這個版本很難得了,連自己都沒有呢。我請他在空白的扉頁上題幾個字,他坐下來,屏氣凝神,運思了一陣子,寫下這一段題跋:「余應美國研究圖書館協會之邀,參加中文善(本)聯合目錄編輯諮詢會議。于華府事畢,訪鄭培凱先生于紐約,留宿其家旬日。先生所藏中西書,甚為美富,余曩纂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一書亦在焉。忽忽四十餘年,銅板已毀,不克重印。當時上海已淪為孤島,王伯祥先生在開明書店任事,鼎力玉成。每一念及,感不能忘。培凱屬記數語,以留鴻雪。一九八九月(年)三月九日,顧廷龍。時年八十有六。」文末鈐有朱文篆書小印,「起潛」二字。
顧廷龍的小楷寫得非常精采,這段題跋就顯得精神奕奕,像戲台上的常山趙子龍出場起霸,每一個動作都威風凜凜,英武挺拔。有人以為顧廷龍的小楷源出《張玄墓誌》,他自己卻說,「實際上,我曾在六朝人所書《三國志》小楷上下了許多工夫」,並說是求學時期受到錢玄同與劉半農倡導寫經體的影響。他小楷講究寫得平實,又在平實之中透露了無限深厚的蘊藉,每一筆每一劃都姿態窈窕,好像一脈青山,遠看是峯巒青翠,綿延無盡,走近來看,才發現林木蒼鬱葳蕤,每一片樹葉都渴望雨露的降臨,呼喚着生命無盡的氣韻。顧廷龍學字,由父親親自脗蒙,他也一直遵守庭訓,要在「平淡中求出色」,因為他父親跟他說,「書法無他訣,惟橫平豎直,佈置安詳。」這也成了他學書要訣的基礎,認為書法第一要「實用」,在實用的基礎上發展藝術風格:「書法作為藝術,只講實用肯定不對,辯證地看『書法』與『實用』的關係,大概可以這樣說:脫離實用,趨於成熟;堅持實用,更趨成熟。字是寫給人看的,首先要使人看得懂,最重要的是要符合規範。」或許他的字沒有龍飛鳳翥那種不羈的氣勢,不像現在有些書法家力求獨創的怪異,但卻有一種沖淡的勻稱,讓人看了心境平和,感到天清氣朗,麗日和煦,溫馨地親吻草原上款擺的牧草。
顧老題完字,意猶未盡,要我找些紙來,以消永日。我找了一卷日本紙,好像是上多了礬,有點泛白,他說只好將就了。問我寫甚麼,我說,杜甫的《秋興八首》如何?老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把紙伸開,似乎在心底丈量了一番,說,寫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吧,核桃大小的中楷,正好。他住在我家的最後兩天,寫完了這長卷,帶點甜糯的蘇州腔,笑着跟我說,還不錯吧。
這一卷杜甫《詠懷古跡五首》,我到今天還沒找到,不知流落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