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決定去眉山拜謁東坡故里是在看了許鞍華導演的電影《男人四十》之後。這是部奇怪的電影,華洋雜處的香港有那麼多市井人物,偏偏選一個中學國文教師,偏偏好幾次把東坡的《赤壁賦》串在影片裏,影片末尾聽着一家三口守在行將就木的老者身前背誦《赤壁賦》,真是悲從中來。電影是十多年前的老片子,那時年輕,不會愛看這麼清淡無奇的電影,如今摒除絲竹入中年,不用為賦新詞,自然而然便能琢磨出人生路上的一些無奈和痛苦了。
許鞍華的電影有一種難得的靜趣,某些方面竟有些像近幾年大熱的小津安二郎,而這樣的安靜又出現在以嘈雜喧囂著稱的香港,委實令人驚嘆。看了電影,聽了粵語腔調頗為鏗鏘地誦讀《赤壁賦》:「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益發堅定了去眉山的決心。
於是帶上輾轉買來的台北故宮赤壁特展的紀念冊,訂好車票,先趁着峨眉山上春雪未消,繞道仙山再赴東坡故里。在峨眉金頂飽吹浩蕩天風之後,乘車直奔眉山,穿行於蜀中縣鎮間,別有一種清朗意味。車上得歪詩一首,其詞曰:
四拜峨眉興味長。更尋髯老意偏狂。猶思在目幽岩白。轉愛盈疇菜花黃。
蜀地風腴真吾土。儋州散亂是他鄉。山涯水涘游心樂。但借詩情慰腑腸。
到眉山已是天色向晚,安排下住處,便上街尋找晚餐。問出租車司機,他推薦了一家「春來小吃」,說是其貌雖不揚,缽缽雞,臊子麵尤其出眾。覓到此老舊小鋪,果然燈火通明,食客眾多。所謂缽缽雞,即是一大瓷缽裏滿貯湯水調料,一束竹簽串起各色葷素菜品浸泡其中,葷者以雞肉為主,頭,頸,翅,腿以及內臟分門別類,任人自取,配以藤椒油碟,果然麻辣鮮香,又因為是冷食,則避免了燙熱之虞;店主見我們風捲殘雲,想是心內歡喜,上前推薦,說還有臊子麵亦廣受歡迎。趕忙叫來一試。麵條韌勁而腴滑,肉末乾爽而入味,拌而食之,香氣撲鼻,嘖嘖有聲,置鄰桌於不顧了。
稱意而出,步行回宿處。雖說千載以後此地早已非坡仙昔日之景況,然而鄉人崇仰之心也處處見得:城中心便是頗高大的三蘇雕像,在此俯瞰市井繁華;城中主要道路貫以景蘇路,詩書路,三蘇大道之名;特產店多賣龍眼酥,號稱亦是東坡當年愛物。
翌日八時即起,赴三蘇祠。此與成都杜甫草堂並為蜀中文脈雙子星座也。雖斯人早逝,文字風流早非世人所重,精金美玉亦被雨打風吹去;然而這樣的寂寥冷清也正是極好默然自處之時。無事此靜坐,日長如小年;世情隨流水,竹樹自安然。
入園時,遊客蹤跡皆無,工作人員如夢初醒,慢慢掃落葉,理池塘,唯城中老者匆匆而來,各選一地,或軒或榭,或台或舫,旁若無人,練拳練功,自得其樂,孔子說:老者安之。大約即是此理。此地亦如草堂,小徑通幽,草木葱蘢,是一大園林。雖無蘇杭園林之精雕細琢,然而不衫不履也自有舒緩從容的妙處。有紀念建築多間,多是近時仿製;也有宋人詩書墨跡石刻,尤多東坡手書,尋找到最愛的《寒食帖》,細細摩挲一番,算是頂禮朝拜。
退出來,坐在晚香堂前東坡塑像下,取出那本畫冊,映着麗日翻看。縱無法重回宋代的時空,也只得誦斯人之詩賦文章,懸想坡仙風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