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人曾有不少風流韻事,流傳於後世,如錢牧齋、吳梅村、侯朝宗、冒辟疆等人,但他們的事蹟都是「才子與名妓」,自可公之於世者,而且讓人艷羨於一時。然另有事涉曖昧,雖其詩文留有不少痕跡,還有待於後人去勾稽者,此當推被陳衍稱為「經史既淹通,詩文復跌宕」的朱彝尊(竹垞)的〈風懷詩〉了。
朱竹垞的這首五言〈風懷詩〉有二百韻,長達兩千字。唐朝杜工部曾寫過一百韻的長詩,到了宋朝王元之寫過一百六十韻的。竹垞的〈風懷二百韻〉可稱前無古人。他何以要寫這麼長的一首詩呢?他在《靜志居詩話》中說:「蓋感知己之深,不禁長言之也。」因此這首長詩有着他情意深長,言之不盡之意存焉。
竹垞晚年自編《曝書亭集》時,曾有道學的朋友勸他別把這首詩刊入集中,免得詩中所寫的情事會給他的道德名譽帶來不好的影響。竹垞考慮再三,「欲刪未忍,至繞幾迴旋,終夜不寐」,最後決定,寧可身後不得配享孔廟兩廡,也決不刪掉〈風懷二百韻〉。但《四庫全書提要》卻嫌此詩「流宕冶豔」,因此在四庫本况的《曝書亭集》是將它連同《靜志居琴趣》一卷,全部刪去。而被梁啟超稱為「其文辭斐然,論鋒敏銳」的桐城派弟子方東樹,也罵竹垞:「八十餘歲刊集,不去風懷詩,躬行邪行,自暴於世。」然竹垞居然無所畏懼,將這些詩詞保留下來了,這在當時非常注重名教的氛圍中,亦屬難能可貴了。而到底他何以甘願冒禮教世俗的譴責,甚至因此未能錄入儒林傳?只為這是他一生的憑弔,一生的誓言。「為誰風露立中宵」,卻只因那「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詞人冒鶴亭說:「世傳竹垞〈風懷二百韻〉為其妻妹作,其實《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懷〉注腳也。……蓋真有本事也。」儘管如此,但若說《靜志居琴趣》八十三首詞只為一人而作,恐有深文周納之嫌。晚清詞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惟《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出機杼。豔詞有此,匪獨晏(殊)、歐(陽修)所不能,即李後主(煜)、牛松卿(嶠)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絕構也。惜托體未為大雅。《靜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後次序,略可意會,不必穿鑿求之。」
冒鶴亭又說:「竹垞年十七,娶於馮。馮孺人名福貞,字海媛,少竹垞一歲。馮夫人之妹名壽常,字靜志,少竹垞七歲。」其實當時竹垞家窮得沒錢置辦彩禮,因此入贅於馮家,與馮福貞成親。馮家女兒名字以福、祿、壽、喜排序,因此冒鶴亭所指的妻妹,當指當年十二歲的老三馮壽貞,非名壽常,是字山嫦。也非字靜志也,蓋「靜志」二字,始見於曹植的《洛神賦》,在此有特殊涵意。當竹垞入贅馮家的四年裏,他與馮家姐妹朝夕相處,馮壽貞也由豆蔻少女出落成如畫秋娘了,馮壽貞未嫁時,雖與竹垞蹤跡不疏,但守禮謹嚴,總以姊夫之禮待之。至嫁後,因所適非耦,故常回娘家,又常與竹垞接近,竹垞竟戀上了她。馮壽貞習書法,臨的是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簡稱《十三行》)小楷殘帖,《靜志居琴趣》之〈洞仙歌〉有「十三行小字,寫與臨摩,幾日看來便無別」之句。又〈兩同心〉詞中有「看不足,一日千回,眼轉迷離,比肩縱得相隨,夢雨難期。……《洛神賦》,小字中央,只有儂知」,其中小字中央,正是指「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二句,剛好在十三行的中央。是馮壽貞窺見竹垞有得隴望蜀之心,恐涉造次,致犯非禮之舉。而此事難於言說,因此馮壽貞藉臨帖就正為理由,特示之以「靜志」二句,令會心人自悟,欲止乎禮義也。否則《洛神》帖本係小字,何待明言?「靜志」二句,人盡皆知,何必說「只有儂知」?因此學者姚大榮說:「彼姝用心如此,以筆代舌,借古諷今,詞嚴義正,剴切分明。宜竹垞心寫不置。後來即以靜志標題所居,又以署《琴趣》及《詩話》,蓋一以自懺,一以示心折其人,敬佩其意,是即此詩之微旨也。」後人都以為「靜志」是馮壽貞之字號,是完全不明此事之來歷,也誤解〈風懷〉之微旨也。
況周頤《蕙風詞話》說,有人問他本朝詞人誰的詞最好,他回答是金風亭長(朱竹垞)。又問他:朱詞哪首最好?他回答是〈桂殿秋〉。該詞云:「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此詞是寫順治六年(1649),也就是竹垞婚後四年,他為避寇隨岳父從練浦遷居王店途中,與馮壽貞一起渡江的往事。在僅只二十七字的小令中,其情感從白天延續到半夜。「青蛾低映越山看」,把「青蛾」與「越山」人景雙寫,我看青山多嫵媚,但那青山又焉有伊人嫵媚呢?雖時時似在看山,實則時時在看伊人。那種癡迷之情,神往之情,意在言外矣。到了半夜雖然「共眠一舸」,但隔着薄薄的板壁一對不眠的人兒,只能共聽秋雨瀝瀝,你在你的輕衾(被子)裏想着你的心事,我何嘗又不是呢?我們彼此只能孤獨地面對自己的世界、現實和命運,心願而身違,只能「各自寒」罷了。幾許相思,幾多無奈,竹垞把這一段情緣深埋在心底、留駐在筆端,欲說還休。直到康熙六年(1667),遠在外地的竹垞收到家書,得知馮壽貞因結思成疾,加上謠諑紛紛,遂至病入膏肓,於此年閏四月魂歸離恨天,年僅三十三歲。〈風懷〉詩云:「返魂無術士,團土少媧皇。剪紙招南國,輸錢葬北邙。」伊人真的永訣了,從此天上人間,此情只能常懷想了。
冒鶴亭說《靜志居琴趣》詞可為〈風懷〉詩之注腳,因此歷來談〈風懷〉詩本事者,皆捕風捉影,大談兩人之間的「鴛水情緣」,有類說部。其實《靜志居琴趣》恐非全為馮壽貞所作,因此陳廷焯特別說:「前後次序,略可意會,不必穿鑿求之。」又苟若有寫的是馮壽貞,其中的描寫也很可能是竹垞自己的想像,對無望的戀情,聊作「畫餅充饑」而已。因為馮壽貞自幼就受到「三綱五常」的薰陶,自不可能做出有悖於封建禮教的事來。她既以「靜志」二句示之竹垞,而竹垞也心折其人,敬佩其意,故亦不敢有所造次,因此那種「春蠶不死絲不盡,蠟炬未了淚長流」的一往情深,才深深地折磨着詞人,無時或已。此情既痛苦又甜蜜,迴環往復,一唱三歎,終於讓他完成了千古絕唱的長詩,綿綿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