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尼亞東部小鎮斯雷布雷尼察(Srebrenica),杉林茂密。這裏曾經是二戰後歐洲最哀傷的地方。
每一次車子駛進斯城,兩旁山坡夾着長長車路,伴着一間一間空蕩蕩的小屋,綠樹不語,野草不動,人變得心裏侷促、緊張,如陷深淵。
只能說,一種無法解釋的想法,把記者帶到綠色山城。去了又來,走了,還是感覺要再來。認識斯城,就像認識一個經歷恐怖與痛苦折磨的朋友,心裏總是放不下。
每年7月11日,斯雷布雷尼察(斯城)都會舉行矚目的喪禮。在溫柔白色墓海裏,今年再有409名經 DNA驗證身份的男丁骸骨下葬,被埋受害者總數增至6,066名。1995年發生的種族滅絕屠殺,塞爾維亞族軍人7月11日開始屠殺超過八千多名波斯尼亞克族(Bosniak)穆斯林。殘酷殺戮以後的悲傷故事,18年來,兩族人之中,留着愛,亦留着罪。
斯城留下的傷痛無影無形,粉艷6月玫瑰,從無滴出7月淒酸眼淚。幽幽小河,難知當年流不盡的鮮血。沒有經歷過的人,就是沒有經歷過。為了聆聽失去丈夫兒子的傷心斯城母親說話,記者2009年首度探訪斯城,最終走進了小旅店老闆阿卜杜拉一家人曲折故事裏,2011年再訪斯城,於小旅店居住了近一個月。
在距離斯城鎮政府大樓十分鐘步程橙啡色小旅店密斯理雅(Misirlije)裏面,記者聽過上世紀慘痛的戰爭故事。今年65歲的老闆阿卜杜拉(Abdualah Purković),是屠殺後極少數能活下來的男丁。
這個曾經可與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相比的憂傷之城,由連綿山脈圍繞。已故總統鐵托(Tito)強勢共產統治南斯拉夫之時,小城像忘憂谷一樣,生活安定,樹綠花紅,還有含豐富礦物質的泉水,治病養生。鐵托死後,歐洲南方花園之國,陷入內戰,六個邦國紛紛獨立,政治利益把以往的和諧撕碎。信奉東正教的塞爾維亞族想把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徹底趕出斯城。1992年至1995年三年多苦戰,勝負更替,激出兩族仇恨。後來塞軍掌握形勢,依山圍城攻擊。按聯合國指示繳械的穆斯林,如墮網羅的待宰羔羊。平民弱小,進出不得,只能在熱窩中,天天在死亡裏掙扎。最終,發生歐洲二戰以後最不人道的族種滅絕事件。
幸福可以流走,也可以掙回來,只要你一天有命,一息尚存。三年圍城至最終的屠殺,老闆由戰前擁有數家餐廳、湖邊別墅及小艇,變成一無所有的難民,最終,他決心回到別人眼中成了死亡之地的斯城,絕地反擊。
斯城連附近郊區,戰前人口約近四萬人,戰後至今,回流人數多年來一直只維持約二千多人。密斯理雅小旅店於2002年開始建立,在靜靜小河旁邊,宣示老闆鎮守家園,不被殲滅的決心。
四年前的6月天,老闆把盛滿墨藍色鮮草莓的玻璃杯子送到記者餐桌前,從此,「哈哈哈,哈哈哈」成為大家打招呼的方式。Abdualah個子不高,微微向外翹的大鼻子上,孩童一樣的藍眼睛,有時用手搔搔後腦、像想出了辦法來的樣子,卡通得如藍精靈首領。
當年到過貝爾格萊德攻讀廚藝的老闆,懂得數千食譜,中國菜也略懂一二,也曾是學校裏的廚藝老師。旅店石籬笆上的小石磨,是外祖父留下來的,曾是一家之寶,餐桌上的麵包,都用它磨出的麥粉造成。
「而我的客人今天能夠喝一碗好湯,都拜先母所賜。」湯的特別之處,是用隨處可見的香草煮成,香草中文叫蕁麻(Kopriva),是一種野生帶着很小很小隱刺的香草,含豐富鐵質。戰時老闆替無國界醫生當廚師時,最拿手以香草煮出各種充飢食物。當時外國記者Philip徒步從圖茲拉走入陷戰斯城,筋疲力竭,餓得發瘋,幸運地遇上大廚子,吃下他用蕁麻煮成的戰爭曲奇,近年,Philip仍然受曲奇的「呼召」,回斯城探望老闆。
曾預備麻繩隨時殉節
戰爭困局教曉人簡單的快樂,塗炭生靈,老闆見得多,說得少。血淋淋的殺戮戰場、屍骸遍地的真實場景,是他最不想做的回憶。「生的走在死的身體上,不管你知不知道他是誰。沒有腳的女人坐在地上等死。屍首跌出來的腦袋、眼珠、手或是腳,四處都是血洗的地方、血腥的味道。」他領悟,有些情況,人是必死無疑;有時你以為自己要死了,偏偏最終又捱過來;以為雨過天晴、可以喘息,死神始才一手把人揪走。炮彈橫飛下,老闆每天協助運送傷者,徒步來回醫院兩公里,人人說他是個瘋子,但他說:「命運要你死,你不能逃避,做甚麼都是一樣。」
戰爭摧毀人的肉身,敵人也要控制你的意志及立場。為了救人,老闆有一次在走出聯合國軍營總部時,被塞軍抓着,強迫他對鏡頭說:「波斯尼亞總統Alija Izetbegović是叛徒;將軍Naser Orić是屠殺劊子手。」敵方新聞攝製隊鏡頭以外,正有一支萊福槍指在他背後。他驚慌得幾乎昏過去,說得不好,塞軍兇狠的唬嚇他:「Fxxk your Turkish mother! If you make mistake again, I will kill you.」最終片子完成了,最後還有人上載到YouTube。
聯合國安全理事會1993年通過把斯城列為安全區,外間說法,斯城早被出賣,以斯城與塞族人交換薩拉熱窩郊區控制權。斯城成了波斯尼亞及國際政治的棄嬰、待宰羔羊。三年苦戰,老闆形容斯城變成一個集中營,慘絕人寰,他認為處理相關政治的人,包括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在人神面前都應感到羞恥。「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有一萬人死去,都是個大災難,不要說是前南斯拉夫。塞族人取得軍事控制權,穆斯林就逐步全面撤銷軍備,使塞人肆無忌憚,甚至能俘虜50個荷蘭軍人。」
不論現實有多不公平,若果相信生命是上天所賜,人不能選擇生,更不能選擇死。「1995年7月11日撤城當天,我從安全區回家更衣,但已見不到妹妹Camila。」大勢已去,Camila與其他婦女與男丁一樣無助,在擠滿難民的聯合國軍營總部前,被塞軍送上巴士時,她大聲用英語叫救命,為了不讓兒子送死,她跳下車來,剛好落在一個荷蘭士兵前面,被救入總部。7月12日,她在總部內遇上哥哥。
「她抱着我說:『我絕不要活着落入塞軍手裏。永遠不會!』」和平日子堅強冷靜的女人,在揭發大屠殺、並獲得普立茲新聞獎的美國記者David Rohde所著的《A Safe Area》裏,她是重要人物之一。在戰爭嚴峻局面裏,知道落入異族敵軍手裏是怎麼一回事,敵人瘋狂,也逼得她走入絕望的瘋狂裏。老闆重述妹妹的故事,翻騰一臉血紅的痛苦。作為兄長,也有妻子兒女,他與Camila有相同想法,寧死不被敵人凌辱折磨。
「我在荷蘭士兵的篷帳找到三條麻繩,必要時,我們可以用它們上吊。」塞軍領袖拉特科.姆拉廸奇(Ratko Mladić)接管荷蘭軍營總部了,兩人既要留命,也要拚死,兄妺把死亡當成必要時的選擇,是自我控制的強人本色。
「我們上吊就不能回頭,你想清楚,你有勇氣嗎?」哥哥問妹妹。
「我有勇氣!」老闆答應與妹妹隨時赴死,他剛步下樓梯想看一看情況,回頭Camila已經把自己吊在繩子上。她因為看到穿荷蘭制服的士兵,以為是塞軍假扮的,馬上以死殉節。幸好真正的荷蘭軍人反應迅速,拔刀把繩子割斷,Camila被救回來。當她醒來,只見老闆擁着她哭成淚人。
如今,三條繩子還在,原本是工廠的總部已改成大屠殺紀念館。老闆帶記者去看繩子,已是16年後的事情。
用最強意志逆流回家
「若再次發生戰爭,你還是希望能生存?」
「我寧願死去,也不要再經歷另一次戰爭。但有時也不是你想死、硬要死、就可以死。有些時候,人可以硬活,卻不能硬死。」
另一邊廂,斯城外的妻子兒女,戰裏也歷盡艱難。這是兒子阿德(Avdo)的記述。92年戰爭開始,舅父主動叫他媽媽帶着三個孩子到附近城市圖茲拉(Tuzla)暫避,父親留守斯城。誰料,親情敵不過戰爭裏的人性,有財有勢的舅父很快就趕他們一家離開。
「當時我才6、7歲,那些片斷,像把你斬開數段,埋在石墳裏面。離開舅父家前,母親執拾細軟,有時握着我的小手,我知道,她在顫抖。她把我們的衣物一件一件放進箱盒裏面,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裏去。那是多困難啊!後來,我們走進巿場,在一個賣雞蛋的男人面前經過,我問媽媽:『可以只買一隻雞蛋給我嗎?』那刻,她像被撕開似的,默默望着我,袋裏沒有分文,沒有錢給我買食物。」阿德當時立刻就明白是甚麼一回事了,戰爭現實是,有與無、生與死,連童真都會變得做作。
「冬天裏,我們沒有食物了,只剩一些粟米粉,媽媽用水與鹽調好後,放在煎窩裏燒。那些烤餅,硬得像石頭,姊弟三人,每人一片,再沒有其他。」三姊弟如集中營裏的人,瘦得像骷髏,每一根骨頭都看得到。有時,還會蜂擁救援組織空投的食品,包括中國的過期罐頭。
「那時候還是感覺很好味。」大姐姐雅典娜在回憶中感覺一點恥辱,重提三姊弟跟外婆母親共分一片麵包的時候,就流出眼淚來了。她現在已是薩拉熱窩政府大樓裏法律部的律師。因為嘗過飢餓滋味,她依然相信,當時人與人只會擔心對方今天有沒有東西可以吃。
暴風雨一樣的戰爭,生命飛逝,那不但是最後誰能留下來的問題,更重要是誰能重新站起來。1995年7月27日,老闆在聯合國協助下,在圖茲拉跟妻子兒女重聚。本來樂觀風趣的老闆,在戰後的難民生涯裏,五年都笑不出來。人帶着一顆心生活,心一死,就笑不出。
2000年以後,他決心重回斯城掙回原有的一切。逆流回家,比起三文魚,老闆孤獨得多。屠殺留下的哀傷、荒涼、恐怖與黑暗,令斯城大多數人往外國跑,去美國、去德國。在最困難的絕境裏,老闆有最強的意志,「一個人只能活一次,他們哪來權力把我與家人的生命摧毀,自以為可以掌管別人生命?」回來,「是要把姆拉廸奇的種族清洗擊退。」可是最初妻子與兒女都不肯留下來,他們哭泣着離開,遠去之時,斯城舊居留下的,只有一個男人,兩行眼淚。
他靠十根指頭把舊居重建為小旅店,走出連一張枱都沒有的殘破四壁,破洗衣機鐵桶變成簡單燒爐,做一點簡單燒烤食物,慢慢燃點生機。燒好了肉,又可以燒魚。燒好了魚,又想到可以煮其他食物,吸引協助重建斯城的荷蘭人道機構僱員光顧,最後讓老闆重新發揮他的大廚本色,為聯合國難民公署等機構主理宴會,慢慢地,小旅店的生命,重新開花結果。現在是總統、國際政要、仲裁、司法及各類機構人員、記者以及不同旅客的聚腳地方。
記者曾經在克羅地亞的亞德里亞海小島Brac海邊小旅店度宿,那裏能遠眺著名港口Split。年輕老闆知道記者曾在斯城小住,瞪着狐疑的眼睛說:「斯城發生過的事情,你是知道的罷?」記者微笑點頭說:「知道。」他可更不明白了。
「那還要去那裏做甚麼?」
一樣的波斯尼亞穆斯林,一樣的小旅店老闆,處境決定命運,還是意志決定命運?記得白色墓地旁戰戰兢兢留宿民居一夜,晨曦太陽照樣升起,從窗邊望向墓海,寧靜安詳。再慘烈、再殘酷,離開世上的人,一切休矣。死亡,或許是戰爭苦難者最大的安息。一切是非公義,是留給活人的責任,也是重要的一課。
上周一記者致電Avdo,他驚喜的反應讓人心甜。還有:「湖邊別墅建好了,爸爸有他的小船了。大姐生了一個兒子,二姐九月結婚……」,28歲的他去年跟一位斯城女建築師結婚了,也準備要生孩子。
記者、攝影: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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