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牛仔褲崩裂 - 毛尖

毛尖︰牛仔褲崩裂 - 毛尖

喬治.克魯尼在科恩兄弟的《閱後即焚》裏演一個中產偷情男。有一次,他專門跑大超市買了一捆鋼材回家,音樂稍稍有些刺激地伴着他載鋼材回家,管狀的鋼材像槍管,他偷偷運到樓梯下的房間,沒讓老婆知道。隨後幾天他時不時地出沒工具間,神神秘秘地折騰着觀眾以為他要造甚麼凶器,最後鏡頭裏出現了他的發明:女性自慰椅。
看完余華的《第七天》,想起這個細節,因為類似的期待落差。七年等來《第七天》,小說出場前幾乎是《聖經》的排場,小說題詞也用了《創世紀》的「第七日」,宣傳大意是,有這本小說,可以安息了。
真可以安息了。十年前,在上海作協,余華作了一次講座,我唯一有印象的是他談到了一則社會新聞,說一個女孩跳樓,「巨大的衝撞力把她的牛仔褲崩裂了。」他把這句話說了三遍。十年後,在《第七天》中的「第四天」,這個新聞全景重現:「劉梅留在那個世界裏最後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噴射出鮮血,巨大的衝撞力把她的牛仔褲崩裂了。」後面,余華對這崩裂的牛仔褲作了具體描繪:裂成一條一條的,有點像拖把上的布條。
「牛仔褲崩裂」,在我看來,全方位地象徵了余華的寫作。《第七天》裏的「死人」,全部來自崩裂型社會新聞:死於強拆的,死於弒警的,死於賣腎的,死於冤案的,死於火災的,等等等等,這些新聞主人公原汁原味地進入小說,余華的工作,就是加點小補語:「一條一條的」。而全本《第七天》也就這樣裂成「七條」,從前那個包裹在牛仔褲裏的充滿緊張感和血肉感的余華在這裏崩裂了,連《兄弟》中那段子般的汪洋恣肆都不復存在。自《十個詞彙裏的中國》之後,余華不知是對這種卡片式寫作上了癮,還是只能卡片作文了,所以網友說,這部小說如果是慕容雪村或李承鵬或韓寒寫的,他會釋懷。
由此,在社會學意義上,余華這樣的第一排作家最終崩裂了全民的「作家」想像。更有意思的是,在鋪天蓋地的失望中,余華自己為自己站台:「最能代表我全部風格的小說,只能是這一部。因為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一直到現在作品裏面的因素,統統包含進去了。我已經寫了三十多年的小說,如果沒有文學價值,我想我不會動手。」穿牛仔褲十八歲出門遠行的余華,高傲得不屑任何掌聲,三十年過去,他自己為自己鼓掌,連郭敬明的淡定都沒有。
中國最好的作家,給讀者播網絡新聞,給自己看CCTV,這情形,讓人想起當年拍完《無極》的陳凱歌,自己在電視採訪中給自己頒奧斯卡。而我們似乎有理由期待,從中國精英導演開始的電影墮落之後,中國小說或者也將迎來一個小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