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天色漸漸,餐廳燈光漸漸,久別興奮漸漸,都沉靜了。
那段求學的日子,我們三人行。秋是學校的畢業生,進修幾年後回校當助教。我和她時常留在課室素描或粉彩,秋偶爾也進來湊湊熱鬧,久了亦師亦友無所不談。秋練勤禮碑的磅礡厚重,她習玄秘塔碑的靈通秀氣,我常戲謔一獷壯一瘦骨字如其人;我喜芥子園,她們指着我的山石,笑嘲和啃過的饅頭一樣,彼此嬉樂學藝間。後來我離開那座城巿,秋和她留下。是靈犀,是默契,是宿命,我不知道。多年來從沒有察覺她們的異樣。那一年,秋結婚她做伴娘;秋難產她幾天不休不眠晝夜守待直至母女平安。那一年,她家中遭逢巨變,拮澀的黑暗猶如困獸谷底鬱悒,亦是倔犟亦是哀默;秋置投所有積蓄,着她開辦書畫習社謀生,她們齊心協力,數年間已是口碑豐盛、絡繹不絕。
晚餐後,秋把餐牌遞過來:「甜品,這家不錯」。我直截了當:「你連結婚都不通知我?那麼快又離?為什麼和她斷絕?」秋沒作聲,靜默裏我們坐着。坐着,不期然腦海裏都是王安憶的《弟兄們》,相信嗎,我寧願相信。但她們不相信。
書畫習社紅火不久,秋的母親惡疾危重,秋變賣了能賣的,借了能借肯借的,最後書畫習社也黯然出讓。時間越來越少,負擔越來越緊。禍從不單,秋的大哥生意失敗,留下巨債避躲他鄉,追債的討賬的家無寧日。秋每天疲累奔命於醫院、家和學校的路,省吃省用就一輛自行車晃來晃去,座椅慢慢磨擦大腿內側,肌膚開始傷損潰爛,血色更滲出褲管。秋每次向護士要些消毒水,拉上病床邊的布簾咬緊牙清洗,病床上的母親已不能語言,睜着眼苦淚縱橫。那段日子她負責看護秋在襁褓的女兒,或許被冷落,或許看久了娃娃,她說也要親生骨肉也要結婚,她們劇烈爭吵。
「她說當初的協議為什麼不是她去結婚生孩子留後。」秋說。我明白了!我的錯愕夾雜着驚惶和悲涼,百般滋味。燈光下的秋泰然平靜,絲毫沒有蹉跎磨礪的印痕。初冬的夜晚寒意滄滄。我低着頭喝水,不想秋見到我眼角淚光,閃閃憶念都是三人昔日的美好時光。
後來,秋的母親離開了。她也走了,她們再沒連續。秋說天無絕人之路是假的,把母親餘下的「杜冷丁」攤在自己面前,那是醫生處方給晚期病人止痛但有毒性的藥,秋偷偷存了些。終究被救回,終究大難有大福,秋的事業如今已在高峰觀瞻。
餐廳就要打烊,一盞盞燈被熄滅。秋頓了頓:「她走後,我不是沒遇到別的機會,只是再沒感覺。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能不能再見。」我知道,她現在過得不怎麼樣,有家庭有娃娃。力所能及和不能及的,我躊躇着,蹙額愴然,終於無言。「算了,你這種正常的幸福人,怎麼懂。小心你那個他,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秋哈哈笑了。我敲了一下她的頭,也笑了。好像回到以前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