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壽裳先生的老當家許邵,東漢人,品目月旦賢佞的老祖宗,曹操都不得不服膺那兩句親口對他說的評語「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後世衍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皆可謂褒貶相當,識人以公允而論並不容易做到,一旦語涉時賢、師尊之類的大名頭,往往陷入為尊者諱的怪圈中,結果適得其反,諱之未尊,乃因受尊者也難免偶有小失,無傷大雅,不必為之諱言的。近日友人聞我在寫章太炎,送了一本2009年出版發行的《章太炎傳》,作者是許壽裳,1946年南京初版時,書名為《章炳麟》,讀至第三章《先生晚年的志行》,第二十節「對於甲骨文的始疑終信」,我不免存疑,章太炎聞殷契甲骨文「始疑」之說無疑,「終信」則無採信之理。章大師於小學訓詁的深通,漢儒所不能解者,皆廓爾洞達,獨敗於甲骨文之識鑒,曾屢屢謬言時人:「甲骨文是古董商的偽造,信之則是妄人」。不止是口頭撻伐,著文《理惑論》,以非難之。錯在以意推論「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壞,積歲稍久,故當化為灰塵。龜甲蜃珧,其質同耳。朽骨何靈,而能長久若是」?太炎失察於不知而強知之,錯斷骸骨保存不逾千年,甚至在《理惑論》開篇笑話一二時賢,「近有掊得龜甲者,文如鳥蟲,又與彝器小異。其人蓋欺世豫賈之徒。……而一二賢儒,信以為質,斯亦通人之蔽」。識者不必細味太炎此語,既知其憑空論甲骨,若見過甲骨,以他文字訓詁的深湛功力,當可立辯鐘鼎銘文與甲骨契文的明顯不同,不會說出「文如鳥蟲,又與彝器小異」的外家子言?許壽棠諱言:「先生作此論時,大約因為龜甲文初出,未暇細讀,又因為素不信羅振玉的為人,遂牽連於其所研究的古文,這是甲骨文一時的不幸」。此一段文字愈加不妙,諱之未奉其尊之處有二端,其一「未暇細讀」,莫如措言太炎根本未讀或許好些,但凡見過古籀、甲骨之士,顯見成字方法截然不同,一鑄一刻,其形大異,大師睿識竟不如淺學之士。不信羅之為人,於是不信有甲骨文,更與其文結尾之筆不相偕合,壽裳寫章太炎晚年看了孫詒讓、劉鶚、王國維等研究甲骨的創獲,「亦改變前說,認為甲骨文是可靠的。對於羅振玉的著作,說亦有可採處,惜乎此意未及寫出」!孫詒讓與章太炎的關係至深,風義在師友之間,章很欽敬孫的學術,不信羅有情可原,不致於棒打一大片,孫詒讓精研甲骨,著書兩部《契文舉例》,《名原》。
章太炎一生精勤學術,究其晚歲到底信否甲骨文乃真商文字?可判倉後籀前文字流變之跡?終以其未曾著一字糾其前疑甲骨之舛,世人有理由以章太炎早年《理惑論》疑契之文為其定論。大師偶有一失,瑕不掩瑜,許壽裳本尊師敬賢之心,為尊者諱,其情可憫,當存一家言,不可以信史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