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等簽證的間隙,我寫信給王海龍兄,告訴他要去紐約辦公事,還想順道跑趟哥大,去看老舍檔案。
「老舍檔案,確定在哥大?」
從回信口吻揣測,顯見他不清楚,老舍和他執教的地方,有特殊淵源。以往,我老有個錯覺,以為他的《哥大與現代中國》裏,有一篇寫到老舍。實際上,他只寫了胡適、徐志摩、馮友蘭和王際真等人,談他們早年在哥大,或者讀書,或者教書,沒有片言隻語提及老舍。老舍似乎僅在那裏有過一次演講。
照說,也怪不上他。四年前在哥大,我記起過老舍嗎?沒有,甚至連他當年住在哥大不遠處的事情,也都忘得乾乾淨淨。現在想來,有點兒莫名的奇怪,何況從我的宿舍,也就是那個背靠百老匯大街、胡適一九一五年從康奈爾轉學哥大即搬進的坐西面東的佛納大樓,到大草坪南面的巴特勒圖書館去,走路不過三五分鐘而已。
但我確實早就聽說,一九四六年三月,老舍和曹禺接受美國國務院邀請,到美加多地講學訪問。一年後,曹禺如期回國,老舍則延期留住紐約,直到一九四九年十月。此間,他創作了兩部長篇小說,即《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饑荒》和《鼓書藝人》,用英文寫出劇本《五虎斷魂槍》,又與人合譯了自己多部作品。同時,經賽珍珠舉薦,她在紐約的出版代理人戴維.勞埃德,從一九四八年四月起,全權受理老舍著作權事務。之後十年,但凡關涉老舍作品的版權、翻譯、出版和電影改編的函電和文件,均由勞埃德及其女兒安德里雅悉心分類歸檔保存。
起初,我是在《老舍書信集》裏,發現了老舍檔案的線索。十五六年前,金堤教授從美國回來,我輾轉聽到消息,從北京趕往天津拜望,路過百花文藝出版社,在讀者服務部意外碰見這部半新不舊的書,是老舍長女舒濟八十年代末搜集整理的。編後記寫到,老舍從來都忙,但並不疏於寫信,寫得還尤其勤。單是歷年寫給小學同學羅常培,和南開中學當年同事趙水澄的信,加起來就有上千封,而他從美國寫給他在上海的編輯趙家璧的信,起碼也有二百封。設若算上給其他親友的信,少說也得有兩千封。但歷經動蕩、戰火和離亂,特別是文革的禍害,最終徵集到的存世書信,連帶報章上登過的文學書簡,滿打滿算也不過百十來封。就在她工作收尾時候,在北京的美國友人瓊.羅斯.蓋羅特,卻忽然送來四十七封英文書信影印件,說是來自哥大。
老舍的英文書信,提供了一九四八年三月到一九五二年十月間,他在紐約時不大為人所知的情况,和他初回北京時的思想變化,填補了他旅美經歷中的一些空白。但看過信件中文譯本的人,多少仍會感到不滿足。這更多是由於缺少來函或者回信,字裏行間所談人事,看上去支離破碎,多有言不及義之處。而人名的張冠李戴,比如把華裔人士鄺如絲和黃宗霑的名字,誤作羅斯.瓊和王浩,也讓有些說法含混不清。如若引用其中說辭,難免斷章取義,附會出莫名其妙的猜測和斷想。
我一度推想,從檔案裏找見老舍書信的人,要是把關聯信件,也複製出來,仿照《胡適來往書信集》的體例,編注出一部《老舍來往書信集》,一些懸隔久遠的疑難,或許就能迎刃而解了。
說來運氣實在是好。本來,海龍兄隨後告知,老舍檔案確實在哥大,但原件現存新澤西圖書館外庫,這次恐怕只能透過縮微膠卷看複製件。但就在我十九日離開芝加哥前夕,他又有信來,說幾經交涉,館方竟然破例同意調回檔案,特許我進入善本和手稿部查閱原件。
二十一日星期二早上九點整,我由林肯中心斜對面西六十三街的旅舍出發,乘地鐵趕至上西城一百一十六大街的哥大校園,在巴特勒圖書館正門和海龍兄會合。驗證、拍照、登記之後,在工作人員從內庫裏推出的小車上,第一眼看到老舍檔案時,我的感覺有點異樣:傳說老舍檔案有兩箱之多,但眼下所見只是兩個不大的長方形「盒子」,而非「箱子」。瓦灰色硬紙盒,是最普通的檔案盒,兩尺長,一尺半寬,半尺高,望過去一丁點兒都不打眼。檔案分作「盒一」和「盒二」,橫側面上黏貼有「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手稿藏品」的白色簽條,分別注明「舒慶春件:編目書信和手稿;未編目檔案(盒一)」和「舒慶春件:未編目檔案(盒二)」字樣。館方提供的資料說,檔案主要是來往書信、手稿、文件和剪報,或出自老舍手筆,或是他人所寫,同他都有關係,是勞埃德文學代理公司檔案的一部份,總數大約八百件,涵蓋時間從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八年,由勞埃德之女安德里雅.馬修斯.勞埃德一九八二年捐贈。
第一盒檔案數量不多,內容也較單純,是老舍和勞埃德的往來通信,和賽珍珠寫給勞埃德、推薦他代理老舍版權事務的信,其餘是老舍英文手稿。裏面有十一個文件夾,每個夾子右上方突出的地方,有縱排的打印字樣,標明文件名稱和物品數目,比如,「賽珍珠致戴維.勞埃德信(兩頁),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九日,賓西法尼亞,普凱西」;「舒慶春(一八九八至一九六六),致戴維.勞埃德信十一封(並相關信件十一封),一九四八年四至七月,紐約」;「舒慶春(一八九八至一九六六),《關於〈離婚〉》(老舍)手稿六頁(對其長篇小說的說明),【一九四八年?】」;「舒慶春(一八九八至一九六六),《五虎斷魂槍》手稿五十二頁(劇本;文稿上有黑色水筆改動的字迹)」;「舒慶春(一八九八至一九六六),致戴維.勞埃德信八封(並相關信件二十二封),一九四九年」;「舒慶春(一八九八至一九六六),致戴維.勞埃德信十一封(並相關信物十八件),一九五○至一九五二年,北京」,等等。
在這一部份裏,前人研究有所參考,但深度似仍有待挖掘的,是老舍作品的翻譯情況。從他的信,同勞埃德和相關編輯及譯者的通信和會談紀要,可以看出不少細節,比如翻譯人選的確定,翻譯原則和方法的明確,作者、譯者和代理人之間的版稅分成,以及老舍同《駱駝祥子》和《離婚》的譯者伊萬.金(即羅伯特.斯賓塞.沃德)的合作、對立、衝突和官司糾紛,對於還原老舍作品在美國翻譯出版的遭遇,有着至關重要的作用。另外,裏面的手稿,除了已公開的《五虎斷魂槍》,還有此前未見的老舍所寫《關於〈離婚〉》和《〈離婚〉梗概》,可以看作是他用英文所寫《我是怎樣寫〈離婚〉的》。再就是賽珍珠的《四世同堂》書評原件,完成於英文版出書之前,雖然看不出是否已經發表,但可以確定以前沒人提及。這些材料如能充份研究,一些學術爭論,比如《四世同堂》的英文書名來源,著譯者同出版商就小說篇幅長度和譯者署名方式等而產生的齟齬,以及最後如何達成解決方案等,就不難有答案了。
第二盒檔案,分裝於二十六個文件夾中,涉及的話題更加多樣,穿插其間的大小雜件,既零碎又繁瑣,但每一件都別有意義。文件夾大多按照老舍作品為名,標有「老舍(舒舍予),《鼓書藝人》,意大利」;「舒舍予,《四世同堂》」;「舒舍予《黃色風暴》,國外」;「舒舍予,未編目雜件」;「老舍,《馬褲先生》(短篇人物速寫)」和「舒舍予,呈舒版稅報表日記,一九四九年」等字樣,集納了相關通信、電報、明信片、會談紀要、電話記錄、合同文本和版稅財務賬單、國外版權出讓表、書訊和書評剪報,以及老舍的相片、小傳、他手書的著作名錄和有關聯繫人通信地址等物件。
後面的文檔儘管蕪雜不一,但還算完整和系統,能夠清楚地顯示出,除了美國之外,老舍作品英國、意大利、法國、德國、瑞士、丹麥、印度和日本等地的版權出讓和出版狀况,以及勞埃德在老舍走後,仍企圖理清版權轉讓詳情,促使《駱駝祥子》在好萊塢拍成電影的經過。引人興趣的,是他在信中談到了電影版權的具體收入,和他借助紐約和香港的特殊關係,通過瞿同祖、侯寶璋和羅常培等人,怎樣把版稅、樣書和書評剪報等,輾轉送至遠在北京的老舍手中。
時間非常有限,我第一天的瀏覽,不光緊張和匆忙,而且也只能看個大概,對檔案詳情有個初步認識。隔了一天,二十三日星期四,我再次趕到巴特勒圖書館,又花了整整一天工夫,對大部份重要文獻,進行摘要和複製。儘管仍沒能仔細通讀,但經眼的那些完善的版稅賬目報表,卻直接或間接回答了我曾經好奇的一些問題。比如,老舍在美國到底得到多少版稅,這些美元究竟派了哪些用場?是不是像趙家璧在回憶中推測的,光《駱駝祥子》電影版權就賣了上百萬美元?是不是像牛漢談話錄中所說,為了趙清閣的關係,老舍特地在馬尼拉買了房子?
雖然無法證明,這些動人聳聽的傳聞,是子虛烏有的,但少了老舍檔案的證據,證偽確實很難。不過,就版稅記錄來看,老舍在美國真的不是很有錢。他出國前一度幻想,假如能夠追回應得的版稅,是可以辦許多事情的,比如同趙家璧合夥投資創辦晨光出版社,等等。但老舍最後只討回了《駱駝祥子》英文本版稅的二分之一,而電影版權起初開價只有五萬美金,最後落到老舍口袋中的,則不到一半。至於買房子,是有這麽一回事,但那是老舍剛回來,寫信給勞埃德要五百美金,想用於買房子,不過是要在北京買,而非別處。他一九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的信說:「我的家眷將要從重慶回到北京,我得給他們準備房子。北京現在又成了首都,想要找一處合適的房子既貴又困難。如果您能給我寄五百美元到香港,再由侯先生(香港大學病理系侯寶璋大夫)轉寄給我,我將非常高興。」
如所周知,老舍在美國總是忙,中間還生病住院,又與人打官司,實在說不上愉快。在一九五○年初的訪問記中,他對黃裳說:「別提美國了,一提就是一肚子氣。」但至於受了怎樣的氣,老舍沒有細說,外界所知也少。這一回看檔案,能看到他少有人知的一面,實在是非常意外。可惜還沒人能以這些資料為素材,寫一部翔實的《老舍在紐約》。
就要告別紐約的前一天晚上,在聯合廣場附近紐約最大的二手書店史傳德,我淘到了在香港印的安妮.維查德所著《老舍在倫敦》。拿着這本薄薄的小書,我忽然惆悵起來,不由得暗忖:老舍在紐約的故事,不該再由外國人來講了吧?